占星术,自古以来是帝王政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前汉那位写下无韵之离骚、享誉史家的司马公,本职头衔正是来自天文机构。
太史令到了唐初,改为太史局,设“令”二人,从五品下。太史局已不再兼管修史,而是单纯地执掌观察天文、稽定历数,对于日月星辰之变、风云气色之变进行“占候”,也就是向帝王家和文武百官解释天文现象的寓意。
颂扬盛世的方式有很多种,张灯结彩、歌舞升平是门槛较低的一种,而祥瑞奏报与解读,则是更讲求技术性的一种。
帝国的天文机构,由于优雅地融合了术学与儒学,其成员当之无愧地担任起分析与天象有关的“祥瑞”的职责。
依据唐制,“祥瑞”有大、上、中、小之分,四面八方的地方官员或者节度使奏报到朝廷,礼部官员予以核验录入。星云气象变幻属于祥瑞中的“大瑞”,皆由礼部宰执恭恭敬敬地送到太史局。
太史局绞尽脑汁后的解说,具有一锤定音的意义。
譬如,某地实在找不出祥瑞景象了,只得奏报,数日有暖风徐徐而来,尘叶平静。
若该地刺史与太史局官员交情不错,太史局大可引开元占经,为天子解道:“尘叶平静,乃风不及地之象,风不及地、和缓而来,谓之吉风。王者,贤德配位,上闻于九天,则吉风至,是为大祥瑞。”
这就是:但凡讲故事,必须帝王赢。
太史局具有这样四两拨千斤的美化滤镜作用,帝王家日益意识到了它的重要性。乾元年间,唐肃宗下令,将太史局从秘书省分出来,成为独立的“司天台”,办事衙署,也从禁宫中,搬到了位于长安城朱雀大街东边的永宁坊。
司天台内设置的“灵台郎”一职,主要负责“占候”,即解释天象。
贞元三年仲夏的长安城,时任灵台郎的裴如玥一炮走红。
“镇星犯上将!镇星犯上将!”
当邠宁节度使韩游環关于平凉劫盟的飞奏刚刚抵达长安城金光门外时,连官服都没有扎齐整的灵台郎裴如玥,已经纵马要入大明宫。
素来百官奏事,在当廷陈述之前,先要汇报给中书、门下二省,二省核验认为确须由圣主裁断者,才列入朝议内容。但司天台若所见徵祥灾异时,可随时直入禁宫奏报。
那夜,德宗皇帝召来陆贽之前,更准确地说,是得到韩游環的飞奏之前,就已经听到了司天台灵台郎裴如玥的面陈。
“陛下,太微垣东西两蕃,各有上相、次相、上将、次将四星,所谓四辅也。司天台夜观星象,见镇星犯上将,臣恐朝中将帅蒙难,故速来御前报知。”
镇星,即土星,太微,天子庭也,镇星犯太微四星,是大灾异。裴如玥这番话余音未灭,大唐将校平凉覆没的急报就从丹凤门递了进来。
虽然仅以身免的浑瑊,最终出现在了宣政殿前,素服以待罪,天子还是在赦免并安慰浑瑊的同时,没有忘记裴如玥的神通预测。
裴台郎,很快就被擢升为司天台少监。由于大监之职暂缺,另一位少监又已年近古稀,因而裴少监实际上已成为司天台的宰执首官。
长安城东郊,青绮门外的酒肆中,盛夏午后鼓噪震耳的蝉鸣,掩盖了室内的对话。
新阶加身的裴少监,饮着由井水浸制的乌梅饮,一边感受着缕缕冰凉侵入儒藏六腑,一边聆听着席案对面之人的传语。
“在殿下眼里,得裴少监一人,胜得瀛洲十八学士。”
裴如玥抬起眼皮,瞧了一眼这个伶牙俐齿的王姓家奴。
“过奖,裴某何德何能,不过是有赖殿下助力罢了。”
“那,也请少监今日给仆一个准信,荧惑犯帝座北,如何?”王增小心问道。
裴如玥的脸上,反倒露出了举重若轻的微笑。
“王郎君,开元十年就有帝令,宗室、外戚、驸马,非至亲毋得与占候之人往还,裴某已然犯了大禁。那些御史明察暗访的本事,素来不逊于裴某观星占候的本事。王郎君倒说说看,裴某还有回头之路可走吗?”
王增忙附和道:“仆下明白了,这就回永嘉坊复命。”
裴如玥悠闲地“唔”了一声,待王增趴着后退到门口、正要起身时,裴如玥忽然似又想起了什么,故作漫不经心道:“说来,此处原本有个小胡姬,倒还秀婉可人的,怎的不见了?”
王增心头一炸,旋即不动声色道:“她怠慢了贵客,教殿下着人发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