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图毅此话一出,台下登时一寂靳图毅本就官高他忽然在台上向封书海喊话,自然引得众人侧目然后议论纷纷:“茶砖是什么?”“怎地同北狄扯上了关系?”
就是百姓也有些傻眼儿:“封大人是好官儿啊能和北边的狄人有什么?”
而坐在东向的益州官员们互相之间交换着惊疑而意味莫测的眼神,陆府有茶园之事,整个益州官场皆知但茶园出产茶砖却只是隐约传闻毕竟数目不大未得流传现在封大人欲借茶诗筹集官学款项,靳大人却直接说北狄有此物……隐约窥去竟叫人情不自禁觉得惊心动魄,硝烟味道直直扑面而来再无遮掩。
一时间,竟谁也无法断言,这一重浪头有多高多急。
各式的眼神中,封书海却神情镇定,听到靳图毅的话他竟只是投来一瞥而后微微一笑不知为什么,落在靳图毅眼中,这一瞥竟莫名有些高深莫测的意味,叫他忍不住心慌意乱,忍不住向身旁看去,那个先前跑到他跟前的仆从却早已经不在原处了。
一时间,靳图毅心脏失速,他竟亦说不清这股不祥的预感从何而来。不,公子告诉过他,此事定能将封书海逼到墙角,叫那泥腿子身败名裂!公子素来智计夺人,绝不可能出错!对!定是封书海那不识抬举的寒酸又在故弄玄虚!
便在此时,他忽听周遭传来轻微的疑惑讨论:“咦?”
自然不是那些百姓寒士,却就是靳图毅周围那些官员、南向北向的文人、甚至还有不少西向的商人,只有见识过真正的煎茶,才知道究竟有什么不同,而这些见识过的人,竟是不约而同疑惑出声。
隔着高台,他们固然看不清玉盒中、靳图毅所指的“茶砖”究竟是何物,可封书海的动作却是一目了然的,只见那案上没有茶焙、茶碾、茶罗等物,更没有见到封书海有焙茶、碾茶的动作,他竟是用勺取了什么放入白瓷的茶盏中,便直接舀起煮沸的泉心水倒入其中!
这与惯常的煎茶路数截然不同,竟不是将烘焙、碾碎、过筛之后的茶末倾入沸水中!而是反过来将沸水倒入茶盏中!而且竟用了白瓷?莫非是那“茶砖”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特异之处?
这些吃过煎茶的自然皆是见识过的,一时不由自主地嗡嗡地讨论了起来。
而那两个登上台的商人连忙同封书海见礼,封书海却笑道:“还烫着,不急,缓缓再饮!”
两人连忙应是,但待他们低头看清白瓷中的茶汤时,二人竟不约而同惊“咦”出声,然后二人一愕,相互对视,竟在彼此眼中都印证了惊疑。
此时四面坐席中皆是官员文人大商户,不乏真正沉迷茶道之人,见到这二人的表现,都猜到了茶汤必然有什么奇特之处,登时心痒难耐,不由在台下叫道:“封大人!这茶砖到底有什么特异之处!”
封书海却是意味深长地瞥了靳图毅一眼,随即笑道:“这可不是什么茶砖。”
到得此时,靳图毅怎么可能不知,封书海那玉盒中另有玄虚,可是他心中反而安定下来,茶种的创新,何其难也,似茶砖那一物,他们三江世族多少做茶的老匠人,苦苦研究,竟是一无所获……就算封书海今日打肿了脸充胖子,临机设变用什么旁的东西应付过去,今日却是茶诗拍卖,若是茶本身有什么投机取巧的缺碍……公子的叮嘱,有的是时机施展!
仿佛知晓众人的疑惑,竟有随从搬来了一只琉璃瓶,这瓶子通身并无什么纹饰,素净,今日天朗气清,阳光洒下,瓶子折射出晶莹剔透的光芒,这样的瓶子大魏不产,多来自西域波斯诸国,平素不太可能用作茶具,但现在用这样一只价值不菲的容器出来,定是那茶有什么玄虚,众人登时安静下来,凝神细看。
却见随从小心翼翼地将玉盒中的一些绿意倾入瓶身中,隔得远,看不甚清楚,却知道,绝计不是什么茶块茶饼之物,那绿意瞧着形状颇散,然后,随从一如封书海般,舀起沸水小心翼翼倾入瓶身中。
然后,在所有人凝神观望中,澄澈的滚烫泉心水注入,什么东西在其中浮沉,然后水满琉璃瓶时,仿佛神仙施了什么法一般,所有人竟眼睁睁地看着瓶中一片片鲜嫩舒展幼叶,不只是四周坐席上的文人官员,天光明媚之下,远处围观的百姓都仿佛见到了清明雨后,自家院头新枝吐芽般的鲜嫩一幕,登时轰然叫好!
想到方才打开玉盒,看到底下那张纸条上熟悉的字迹,封书海一指琉璃瓶,向两个商人微微一笑:“今日请诸君来饮的,名唤清茶。清者,明也,今日场中各位,皆是为我益州官学开办奔走,其明无过于此,故以清茶酬诸君。”
此时,无色的琉璃瓶中可见清澈碧黄的茶汤,蒸腾白雾中,片新叶悠游其间,直如空山新雨洗过青山后的颜色,再没有比“清茶”更得宜的名字!
便是卢川也要点头:“其色澄澈,其形俊逸,当得清字。”
北面这些异地文人登时交口称赞,煎茶中有茶末浮沉,从未见澄澈至此的。
靳图毅看到这里,却简直要失笑出声,封书海啊封书海,真不知你是误打误撞,还是以防万一先有备于此,竟直接将劣质的茶叶干片拿出来故弄玄虚。那些贫苦人家山后有茶树,世代相传,早晓得茶叶有提神康健之功,却哪里吃得起昂贵的茶饼,便干脆将采摘的新鲜茶叶直接晒干,一样泡水来吃,只是味道之粗劣,实是难以入口。
而茶饼制作过程中诸多工艺便是去掉涩、腥之气,只取茶之清香,否则就算茶树稀少,又何至于价格如此高昂!越是昂贵的茶饼,便越是在茶叶上下功夫!
北面那许多人,或许来自没有茶树之地,根本不知道此事,还真被你给诓住罢了!
果然,东面益州的官员、南面益州本地的文人却是嗡嗡一片疑惑之声:“这不是那些茶山农户无银钱吃茶自己晒干茶叶子弄出来的东西吗?看起来倒是怪好看的,可又苦又涩,如何入得口?”
靳图毅不紧不慢地向封书海问道:“封大人,您今日既是以茶酬宾,又拿出了这等新鲜的清茶,何不叫大家伙一道尝尝味道?啊,或者他们二人不是已经分到了茶汤吗?何不请二位先尝上一尝?”
还说什么茶汤滚烫,叫他们放放再喝,不过只是缓兵之计罢了!
北面坐着的冯清远早按捺不住,他是个品茗的高手,远远看着那澄清茶汤,早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正是!州牧大人!何不叫我等尝上一尝!你们二人,那茶汤到底是什么味儿?!”
靳图毅含笑而望,封书海眉宇一冷。
这么一会儿功夫,台上两个商人此时端着的茶盏已没有先时烫手,看到靳图毅这般出言,二人皆是有些惴惴,不由觉得这茶盏比先前更烫手了,不知道封书海与靳图毅这等级别不低的官员何以这般别苗头?这茶他们是饮还是不饮的好?
一时间,竟有些后悔没有弄清益州此地的复杂便争拍茶诗了,可是那清沛的茶香却始终钻入鼻端,叫人又安定下来,白瓷中,几片绿叶悠然舒展,只叫人觉得烦恼似也少了几分。
封书海却是朝们淡淡一笑,率先举起茶盏:“二位,请。”
两个大商人对望一眼,罢了,既然已经拍了此茶,登上台来,便是已经卷进了益州是非,起码,也要牢牢抱住州牧这条大腿,否则岂不是两头开罪?
所有人注目之中,二人举盏一啜,抬起头皆是神情一怔,不由自主看向封书海,面现愕然之色。
台下冯清远有些着急,这是好喝还是不好喝???
随即二人竟是异口同声地大问道:“大人!此茶可有售!”
先时有短暂瞬间还颇些同舟共济的二人,竟转过脸来,视线再触,竟是一副剑拔弩张、怒目而视的模样。
只看得众人一脸迷茫,这茶中难道还下了什么恼怒药不成???
然后二人皆是举起茶盏一饮而尽,随即你一言我一语开始朝封书海道:“大人!我韩家世代经商已历三朝,定可将益州清茶带到大魏诸地,为益州百姓谋此福祉!”
另一人直接嗤笑:“你卖茶便是谋福祉?简直笑话!大人,我愿将益州清茶带入魏京!必要叫它天下闻名!”
围观众人目瞪口呆间,封书海却是哑然失笑,不由自主回想起玉盒里那张小纸条上最后四字:“……鲜爽回甘。”
竟是字字不差。
看着已经快不顾身份冲上台来的冯清远,不只是冯清远,得到此时,四周坐席所有官绅文商对清茶的滋味皆是好奇到了顶点:难道这样模样好看的清茶,还能有什么样的滋味竟能叫两个商人争执至此?
封书海一挥袖,随从取了一排白瓷茶盏,将琉璃瓶子中的清澈茶汤倒入盏中,一一分发而下。
靳图毅端着手中白瓷盏,其间碧黄茶汤澄澈清楚地映照出几片嫩芽,他的手竟有些颤抖,好像端不起这小小茶盏送到嘴边一样。
此时此刻,分发茶汤之后,四面坐席竟是奇异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