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回札自然令岳欣然感到吃惊,官学开办并没有太长时间封书海那封回札递上去也就这么些时日却返还得如此之快!
而且这上面的朱砂批复……大魏有朝以来,凡是各部堂官的批复皆以正式公文另行回札而在原札上以朱红色的丹砂批复的,只有御笔朱批。
这竟是景耀帝的亲自答复!
再想到州牧府今日的禁卫重重,岳欣然不由问道:“可是天使尚在府中?”
多半是来代皇帝来传信之人还在州牧府中。
吴敬苍低声道:“乃是陛下近身服侍的一位中官姓吕。”
岳欣然看了一眼封书海:“他可是要大人与他一道往亭州去?”
封书海点头:“正是。”
吴敬苍道:“按吕中官之意却是要大人明日一早便与他一道上路如此仓促我还恐来不及知会岳娘子还好你来得这般凑巧。”
这就更蹊跷了,景耀帝近侍的中官出了宫禁,便是代表皇帝的意志行事再是卑贱的阉人地位也是尊崇。这位吕中官,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赶到益州,必是抛却车马随从轻骑而至,能做到这地步便已经足够惊奇了。
就算这位中官不是个作威作福的人,不趁机在益州游山玩水、搜刮民脂民膏可他这样远骑而至定是十分辛苦劳累以中官之尊,却催促封书海催得这样急,不顾自己的辛苦第二天就要上路……真是十分古怪。
岳欣然不由仔细看了封书海对望一眼,封书海神情不变,但对于这次的御笔朱批和中官亲至,岳欣然心中的猜测渐渐坐实。
吴敬苍却忧心忡忡:“这般急着命大人往亭州去,却不知亭州那头到底是怎生情形?为何这样紧急,竟是连一刻都等不得了。就算是要大人到亭州上任,也不必如此着紧啊。”
所以,所为的,当然不只是封书海到亭州上任之事。
岳欣然不动声色:“既然是圣上的意思,要大人速往亭州,必然有陛下的道理,御笔朱批和中官是做不得假的,先生倒不必多虑。”
然后岳欣然顿了顿,才向封书海意味深长地道:“陛下亲自答复大人的回札,可见大人已在圣心之中,可喜可贺。”
闻言,封书海竟难得有些心绪浮动的激越,在岳欣然到来之前,不论是御笔朱批,还是中官亲至,背后的意味都只是他的揣测,岳欣然这样一番话,显然与自己的揣测不谋而合,加强了那个揣测的可能性,封书海怎么能不激动?
如果真是他们二人揣测的那般……书房中灯油之下,封书海却有种精神焕发之感,从当年陋巷中的小吏走到今日,道路何其漫长与曲折,多少读书人期盼之事,他终于盼到了。
很快,封书海平静下来,再一看岳欣然,却见她只是低头在看那御笔朱批,未曾出言打断自己方才的情绪,封书海便微微一笑,这样的事情,她既然已经猜到,他就便不必说破了,府中毕竟还栖着一位中官,有的话最好不要说得太明白。
只是,宫中之事,岳欣然也不可能预先闻知,她却风尘仆仆兼程而来,方才还提及献茶之事,封书海便不由关切问道:“小陆夫人,你这一次来,所为何事?”
岳欣然叹气:“封公将往亭州,本不该以此事再劳烦您。只是,人无打蛇意,蛇有咬人心,封公此番北上,也不可不防。”
然后,她低声将王登、王登家人、与杜豫让那个约定全盘托出:“……这番行事,除了杜豫让怕也没有别人了,先生在晋江下游,可有找到他的线索?”
吴敬苍不由有些泄气:“确实是没有找到他的尸身。似这般的人竟还能活下来,当真是老天爷不长眼!”
岳欣然点头道:“他是杜氏嫡子,可以动用的族人、门人不计其数,又是那样的心性,大人此番北上,亭州之地,如今势力繁杂,颇多纠葛,若是再似有他这般的人在背后兴风作浪,怕是后果难测,不可不防。”
封书海沉吟未语,却是看了岳欣然一眼:“你之前献茶的提议,是想借此威慑杜氏子?”
岳欣然承认得十分痛快:“不错,清茶难得,多半会被选入宫中。”
并不是岳欣然自夸,相比于煎茶之法,清茶的形色味都更符合宫廷追求雅致的品味。选入宫中,成为贡品,那益州的陆氏茶园就会是皇宫御用茶叶的指定供茶地,杜豫让想对陆府、或者是对封书海搞什么阴谋诡计,就必须掂量此事进入景耀帝视野的风险,他这个人再不计后果,但对于这种百分百、必定会招来景耀帝注目的事情,恐怕也会收敛一二。
当然,这一招不只是为了让杜豫让忌惮陆府、进而保全陆府不受杜豫让侵扰,岳欣然还另一重打算,经过官学开办之事,清茶有意无意已经成为了益州文脉昌盛的象征,献茶之事,无论如何,能加重封书海在景耀帝心中的重量,比如,景耀帝每一次饮茶之时,会否都能想起,益州官学,封书海为他将一地优秀学子都纳入了官学之中的政绩?
这一点心思,足以让封书海政途更加通畅,便也达到了岳欣然的目的毕竟,在她的设想中,封书海那封吏部回札的政治效应,还要再等一些时日。
就是岳欣然也没有想到,御笔朱批与中官会这样快地到来,可见景耀帝对于亭州之事的急切更在她原来的揣测之上,不必益州清茶的加持,封书海的政治前途也大有可为啊。如今封书海要往亭州,这茶献与不献,于封书海而言,倒在次要了。
吴敬苍看了封书海一眼,欲言又止。
封书海失笑:“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吴敬苍想了想,还是坦诚地将自己的担忧一一道来:“这杜氏子阴魂不散,陆府上下不过妇孺,却在先前几番交手中深深开罪了他,再兼之那位……咳,阿孛都日与他的积怨,我怕他不会放过陆府。现下大人要往亭州就职,益州之地陛下又尚未指定新的州牧,这段时日,少了大人的震慑,我担心那杜氏子会借机向陆府发难,他那些手段确是防不胜防。”
岳欣然连忙摆手:“吴先生不必如此忧虑。”她认真道:“封大人往亭州,乃是忠君体国之事,本应分神在政事交割上,陆府一府之事,如何能劳动封公再费心神。”
然后,她笑了笑:“若是杜豫让敢来,有什么招数,我接着便是,还怕他不成。”
吴敬苍看着她,叹了口气,岳娘子确是能干,只她一个小娘子,无官无职,纵有再多聪慧,终究是不如那杜氏子能动用的力量多,先前几轮交手,吴敬苍看得分明,岳娘子多有仰赖封大人手头权力之处……罢了,在新州牧抵达前,益州必也是大人心腹在掌管,这段时日,自己帮着多照应一二,龙岭左右的治安巡查,更要抓紧着意。
看着吴敬苍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岳欣然心想,这可不成,因为这可能也是那杜豫让的阴谋之一。
她便开口劝慰吴敬苍道:“先生真不必如此忧虑,你想想,封公这些日子不是在收拾三江世族?少了这些爪牙,杜豫让想谋事也要费些功夫的,很不必怕他。”
要搞阴谋诡计,杜豫让总要有人手和银钱吧,是,他不差人和钱,可在益州他再大的过江龙也是人生地不熟,陆府毕竟已经耕耘三四载,还有封书海打下的好根基在,暂时是不必惧他的。这点信心岳欣然是有的。
更重要的是,岳欣然看得分明,封书海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很不应该为这种小事分神,尤其是中官还在州牧府中和封书海要往亭州背后的那个猜测比,杜豫让可能的阴谋,确实是一件小事。
而且,以岳欣然对杜豫让的了解,他这样故弄玄虚地送了王登的家人回来,多半便是他的疑兵之计,想叫陆府上下紧张恐慌,乱乱阵脚,他会等到时机合适、陆府没有防备之时再来动手,这些喜欢玩弄阴谋诡计的家伙不就是喜欢看人挣扎,又喜欢趁人不备吗?
提议献茶也只是岳欣然不喜欢被动应对而已,可不喜欢,不代表她会怕了,如果杜豫让敢再来,她必然叫他后悔。
因此,岳欣然认真向封书海道:“大人既然要往亭州,献茶之事可以放一放。至于那杜豫让,不过毒蛇一条,如何能同封公亭州大事相提并论,不必再议。”
此时天色彻底暗下来,封书海唤了人来掌灯,风吹入室中,灯芯跃动,室内人影幢幢映在周遭书架上,蓦然间就有种一室生鬼蜮的森然之感,吴敬苍连忙挑亮灯芯,封书海却情不自禁抚住身前桌案,不令纸页翻动,岳欣然向案前看去,那里不知何时,摊开了一副北地的堪舆图。
刹那间,她也仿佛随之看到千里之外,那里白骨满道赤地千里、兵戈连天民不聊生,明白了封书海此时心中忧虑。
封书海见状,便微微一笑,顺势问道:“小陆夫人,我既然要往亭州,不知你可有教我?”
岳欣然连道不敢,可是,亭州之地,现下局势确实复杂。景耀帝的急切,何尝不是局势不好的反映。否则,堂堂帝王,为何要命近侍来亲请封书海往亭州?
岳欣然坐正了身姿,沉吟片刻,诚恳地道:“我未曾亲至北地,所思所见不过拾先人牙慧,以供封公参照罢了。”
封书海亦于案后肃容一礼,一指堪舆道:“小陆夫人,请。”
看着那广袤北域,前世今生,那些零散的观感穿插着老头子的生平、成国公府的书册,岳欣然收拢了思绪,才缓缓道:“以我之见,北狄如今局势胶着,其根源,既不在兵,亦不在,而在战略。”
吴敬苍闻言,不由追问:“战略?”
岳欣然点头:“不错,战略。北狄这一场战事,起源于径关之失、亭州被侵,而后大魏应战。可是,从头到尾,纵观露布与朝中文书,朝堂诸公争执来争执去,却只是进攻还防守这样的战术问题,却没有人讨论战略。
北狄为何发起战争?北狄想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如今的北狄是一个什么样的对手?大魏处于什么样的环境中?相应地,大魏要在这样的情形下,面对这样的对手、这样的战争,达成什么样的目的……却始终没有看到清晰的认知与思考。思虑不明,则战术不清,一味应战,纵偶有反击,亦是难以成事。”
这样一番见解,就是朝堂之上亦难听到,封书海亦不由追问:“哦?那小陆夫人对如今这场战事的战略有何见解?”
岳欣然一抚堪舆上的魏、梁之地,边沉思边道:“我大魏自高祖、上皇逐北狄立国至今,已逾三十载,历三任帝王,皆宽徭薄赋养民生息,方才有今日大魏境内的太平。而亭州之境,未有烽烟已近二十载,北狄于草原蛰伏生蕃,便也已近二十载。”
岳欣然抛出了自己的第一个判断:“于如今的北狄而言,我大魏可不只是什么南边的邻居,而是将他们赶下王座的世仇。故而,如今的北狄之战,与历朝历代北边的边患皆不相同,北狄的铁蹄南下,亦不只是为了图谋一时的财货,而是意欲争抢中原,夺回他们眼中,曾经属于他们的肥美牧场!”
风摇烛动中,岳欣然的声音轻而果决:“故而,这一场战事,即使目下看起来不过只在亭州一地,乃是疥癣之患,可是,北狄南下之心不死,侵袭永远也不会停止。若只是北狄便也罢了,可我大魏周遭更有两个强敌虎视眈眈,若是与北狄战事连绵胶着,牵扯太多国力,被梁陈觑准了空子以致腹背夹击……那才是真正的祸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