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北狄可汗掉头北去这一场自亭州阅兵而起的滔天波折竟就此真的烟消云散,宋远恒甚至有种犹在梦中、难分真假的错觉他复杂的目光落在新敕封的镇北都护身上帝国北疆,也不知这副年轻的肩膀是否挑得起?
陆家死在亭州的人,已经太多……
此时此境的宋远恒,不知为何竟已经不想再见更多的亡故。
而陆膺向景耀帝谢了恩,才从容起身他神情从容平稳竟未见多少人乍然显贵之后难掩的骄傲随即,场中众臣俱是恍然,是了,他自幼便是作为未来的成国公教养长大他的父亲更是三公之一的大司马执掌天下兵马大权,他打小出入宫廷本就尊贵如今受封这镇北都护之职,却未有爵位加身……于他而言却是算不得什么乍然显贵。
但毕竟是不一样的此乃正三品的实职看似与一地州牧平级却握一地军政大权,就算成国公还在世,就算陆膺还是成国公世子,若没有这一番特殊的天时地利,也绝没有半分可能在这样的年纪做到这个位置。
北狄铁骑滚滚而退,掀起无边烟尘,这许多人才仿佛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北狄可汗亲至,原本以为避无可避的滔天血战……竟真的免了?
未动一兵一卒,竟真的退了北狄大军……?
若能和平,谁想流血?然后就是发自内心的山呼海啸:“恭贺陛下!”“拜见镇北都护!”“恭贺陛下!!”“拜见镇北都护!!”“恭贺陛下!!!”“拜见镇北都护!!!”
即使是精锐如黄金骑,亦是人人声嘶力竭,眼眶通红。
三年了。
三年前,他们有的是一路跟着陆膺颠沛流离,看着身边的弟兄越来越少有的是在亭州那场大火中,为苟全性命不得不北逃……最后,他们都是大魏户籍薄上的战死之人、永远失去了踏足故土的身份、成了不得不游荡在草原的游魂。
是陆膺将他们集结起来,给了他们新的身份黄金骑,给了他们新的……活下去的理由报仇!回家!
而现在,他们的将军成了帝国北境的守护者,兑现了当日诺言!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哽咽出声,是为出征前还在襁褓嗷嗷待哺的小儿,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这个父亲?是为两鬓斑白步履蹒跚的阿母,不知道她的身体是否康健?是为红烛对照依旧羞涩的新妻,不知三载了……她是否还在等待?
还是为了,为了那个曾经并过肩、干过架,却已经永远沉眠在大漠,再也无法与母亲妻儿重逢的弟兄?
陆膺的神情从容平稳,直至他回望身后三千黄金骑,三千他的弟兄,更多的、无法再见的父与兄,扯了扯嘴唇,露出了一个艰涩的笑容,那个口型是在说:弟兄们,回家啦。
在这山呼海啸中,左卫军替下黄金骑,护送景耀帝下了城楼,他回身,想同陆膺说什么,却见他那位新敕封的镇北都护正同麾下嘱咐了什么,韩铮道:“陛下?可要臣去唤陆都护?”
看到一队黄金骑朝城外而去,其余黄金骑除了轮班者,却俱是欢呼起来,大声商议着要如何同家中报信联络,景耀帝恍悟,心中了然,不由笑着道:“陆都护倒是义骨柔情。”
也不知是向韩铮而说,还是朝走过来的陆膺而说。
韩铮一怔,与余人一般不明所以,陆膺却是难得流露一点赧然,随即向景耀帝拱手道:“臣在大漠三载,弟兄们跟着吃了许多苦头,于家中也是亏欠良多,还望陛下恕罪。”
景耀帝上了马,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道:“你麾下的兵士不错,成国公给你定下的亲事也很好,太宰教女,自是极好的。”
宋远恒、韩铮、陆膺等人一道随行,护送景耀帝回到了他在亭州城中下榻之处,依旧是这荒凉边塞中难得的小桥流水、春色烂漫,早早备好的热水浇到身上,景耀帝才恍惚中如觉隔世。
这番北巡,一个不慎,极有可能便再不能看到眼前一切,再也无法回到魏京。
吕阿不奇亲自奉上香露衣物,这番北巡事故之后,景耀帝身周所有婢女一概是不用了,吕阿不奇亲自侍奉帝王更衣,看到年轻帝王眉宇间那一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他伏倒在地,久久未能起身:“未能护陛下周全,下奴该死。”
他语气之中的自我审判那样坚决,随时愿以死谢罪。
景耀帝回过神来,失笑道:“起来吧,此番朕亦是大意了,朕现在好好的,很不必如此。”
他出身就是皇长子,未及十岁便晋封太子,少年登基,弱冠未久便亲政……到得如今这年岁,正是盛年,却已经习惯孤寂,吕阿不奇是他出身便服侍他的人,亦是他难得以放松情绪信任之人。
吕阿不奇才收拾情绪起了身,哑着嗓子将亭州城中,景耀帝失踪之后的所有事一一禀报。
若是宋远恒在此,必然会背生冷汗,因为,他与韩铮私下的对答、亭州城中那些本地豪强私下里的动作,他以为只有他能知道、甚至他不知道的,吕阿不奇都向景耀帝一一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