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肃然端坐在书房内,面前只有一几一榻。
窗外寒风呼啸,窗内温暖如春,地板下是暖暖的火炕,几上是一坛老酒,几样可口小菜。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此次此刻,若有二三知己置酒高会,饮到酣处拔剑起舞抚琴高歌,直到大醉癫狂,那将是何等的酣畅淋漓?若得士人品评一番,得出纵酒高歌唯伯始,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判语,岂不又是一段士林佳话?
但是,王晋却没有半点心情饮酒。原因很简单,一个时辰前,他才知道自己将要出任并州五原郡太守。太守是两千石的高官,出为太守,入为九卿,是每一个读书人的梦想。大汉朝一百零五郡国,加上朝中的九卿诸官,两千石的高官不过两百人,可见太守的尊贵程度。这么重要的职位,为什么选择让自己一个旁系族人担任?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自己?其中有太多的迷雾和纵横捭阖,那么,真相到底如何呢?
王晋是太原王氏远支,今年三十五岁,二十岁出仕,做的是光禄勋属下的虎贲郎中比三百石,积功转为虎贲侍郎比四百石,然后转执金吾左中候六百石,廷尉左监千石。自大行皇帝和今上继位以来,宦官独掌朝中大权,十常侍更是风光无限,勾连党羽盘踞州县,地方豪强的势力急剧缩水,许多家族已经从郡县退居乡里了。十五年做到千石的位子,仕途算是极为顺利了。
得知自己将要出任五原太守的那一刹那,王晋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击垮了!
他像木头人一样从容应答,面不改色,甚至还没忘了包五百钱的红包。“瞧瞧,王大人自幼就有泼天的福气,看人家这气度这从容!换了你,早就傻了吧?”在众人的羡慕的眼光中,王晋施施然坐上了带有太原王氏家徽的宽车,一路赶往晋阳城郊外的王氏庄园。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二十年读书养气的习惯性动作,他早已方寸大乱了!
一个时辰足以让他平静下来了,不管这个职位背后有多少内幕和秘辛,不管家族是如何做出的决定。重要的是,他马上就是五原太守了。首先要把自己手中的事情做一个处置,这个比较简单。他一个月前来到并州的州治晋阳,目的是查一件和鲜卑走私的大案。如今案情刚刚明朗,主犯都已被擒,口供证物都已齐备,只是没来得及严鞠幕后的主使人。这个案子牵涉甚广,鲜卑、豪强、马贼,边军甚至京师洛阳都有人牵涉其中。如今主谋前五原太守张高已死,一干手下知道的并不多,背后的主使、窝家、同谋都没来得及细勘就接到了新任命。
王晋已经仔细地写出了破案的经过以及现有的线索,但是写到一个人名的时候,他忽然心中一动停笔了。这个人是最关键也是最隐蔽的证人,就在五原郡九原城,是一个粟特商人,汉名叫做康明,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就任五原太守,王晋迟疑了片刻,终于没有写上这个名字。既然就在自己辖区,大可从容勘问,况且看尚书台的意思,这件大案可能就此淹了。
王晋仔细思考了一会儿,决定继续查下去,儒生的荣誉和操守不允许他中途放弃。他在整个案卷中删除了有关康明的一切记载,重新誊写了一遍盖上自己的印章,密封在信桶中让鸿翎急使送出。这件大案,不知便宜了哪个同僚?王晋微微一笑,放下了这个念头。
他开始思索此次王氏庄园之行的目的。按照惯例是肯定是要见家主的,这次见面肯定会涉及到日后的为政方略,作为太原王氏唯二的太守,家族肯定会竭力相助的。但是,该怎么着手呢?王晋陷入了沉思。
太原王氏是个大族,起源于周灵王太子晋,世代为秦将,出过王翦这样的大将,贵盛无比。秦亡后,太原王氏无意于仕途,举族隐居,光武中兴以后才开始出来做官。现任家主王述是个名士,也是有名的经学大师,在士林中威望很高。王述性格诙谐,谈吐有趣,不拘俗理,没有一点经学大师的道貌岸然和不苟言笑。王述的口才相当好,讲课浅显易懂,常常在不经意间令人所得甚多,有醍醐灌顶之感。每逢初一十五的大讲,听课的学生多于千人,常常有不远千里而来的。
王述有三子,长子王隗,次子王懋,三子王允,长子主持家务,次子三子入仕。王隗生子二,王晨、王凌。王允,字子师,今年四十岁。王允十九岁出仕为郡吏,当年就当街斩了横行晋阳的小黄门赵津,一举成名。现在王允任并州刺史邓盛的别驾,颇得信任,据说和邓盛亲如手足。
王晋正在物我两忘之时,一阵脚步声响起。珠帘一掀,走进来三个人,当先一人身材高瘦,鹤发童颜,后面一人面团团似富家翁,最后一人三十余岁头戴高冠,正是王述、王隗、王凌祖孙三人。
“参见家主、大公子、太守!”王晋连忙伏身行礼。“伯始,起来吧,你知道我最烦的就是这些俗礼。”王述伸手扶起王晋。“想不到当年的黑小子如今也是两千石的高官了!”王述虽然是隐士,却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十余年的游侠生涯使他饱经沧桑,人情练达。他缓步走来,低下身子以手相搀,小小的一个动作却让王晋险种暗自感动,家主一向待人以诚。“都是家族竭力扶持,才有王晋如今的仕途,王晋敢不效死?”说完又是一个头重重地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