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船顺利进入运河,凌楚寒当真是安安分分的守着这艘战船,直奔运河西路。
宋青静静站在甲板之上,平视半空里那一枚摇摇欲坠的月牙。初三的月牙儿十分孱弱,像女人插在发髻里的银梳篦,被乌黑云鬓托着,战战兢兢地氤氲着半明不暗的冷光,生怕拢不住那云鬓,一个不留神便顺着那散开的发丝坠入万劫不复。
宋青觉得自己便如那尚未成熟的月牙儿,尚没有普照大地的气势,一朵轻云便足矣令她被夜色吞噬。
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判断力,哥舒衍的便宜,果真不是好拿的。
正如这烫手的路北堂。
她让陆殉仔细地查探过路北堂的底细,知道那路北堂是以药材生意起家,在北辽经营已有十余年,而真正成为气候,却是近几年的事。据闻北辽国主萧乾突染奇疾,众御医束手无策。张榜求医后,得一医中圣手,三副药喝下,国主竟奇迹般痊愈。
不肖说,那圣手便是路北堂的堂主路回春。
路北堂最初只是北辽王帐之都上京的一间小药铺,经营药材生意之外,也因路回春的高明医术而在上京之地小有名气。后因为萧乾诊奇症而愈,一时名声大噪,在北辽贵族中倍受推崇。
路回春拒受御医之衔,萧乾便给了路北堂王帐药材特供的权利,由此,路北堂便以星火燎原之势,迅速在北辽各部族郡府建立分堂,并以采买经营为由,取得北辽王帐加印的官牒,可随意出入东凌腹地。数年间,路北堂将南北药材互市,从中谋利之巨超乎想象。而路回春又甚为机巧,将其所得大部分用作打点各级官员,使得北辽一地上至王帐,下至部族署官,都对路北堂照顾有佳。
若不是此次哥舒衍借由路北堂潜入东凌之事暴露,其在北辽之地位可以说是不可撼动的。然而,终究是暴露了,致使路北堂整个商队都被收押在京兆府的大牢里,虽无进一步的惩处,却抹不掉那私通突厥的证据。
宋青选择在此时与路北堂扯上关系,并非明智之举。更何况她还借用凌楚寒的势力将路雲的人偷出了大牢。这个再明显不过的把柄,会被天恒帝利用,也无可厚非。
除此之外,路雲亦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他对哥舒衍的另眼相看,绝对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隐患。
但宋青又不得不收下路北堂,哥舒衍永远不会知道,他当作暗器送给她的路北堂,不久之后或许会成为挽救无数性命的神器。
一件宽大的衣袍搭在宋青肩上,她不必回头也知是谁。
没有任何铺垫,她平铺直叙:“在东西运河分流的山陽渡口,想办法让路北堂的商队离开,路雲留下为质。”
凌楚寒站在宋青身后,看不到她的表情,却从言语中品出了不同寻常的凝重。他沉默片刻,问道:“为何?”
宋青转过身,背靠舷板,借着微弱的月光盯着凌楚寒的眼睛,不答反问:“你是否打算在虞城换船?”
“是。”凌楚寒道:“战船会泊在虞城,亦会有人以我的名义在虞城安顿。咱们则另换船只,前往青县。”
宋青默默盯了他半晌,犹豫再三,终是把将欲出口的话改了方向,她问:“虞城一带的官吏和卫所都有你的人?”
凌楚寒目光闪了闪,似是有些意外,却没有追问,只淡淡“嗯”了一声。在他看来,宋青能够知道这些消息,定是有她自己的消息网,就如同南疆沈其佑的私藏,如同南疆王姬的秘密来访。
但其实,只有宋青知道,她并没有那般神奇的手段,她有的只是鉴于前世记忆的分析。
前一世,天恒二十六年春,会有一场百年不遇的水患,凌楚寒被天恒帝派往治灾,这本是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却被凌楚寒办得甚是妥当,至少在表面上,他得到了开封府、归德府、兖州府、徐州府等几个重灾区官民的赞喻。那呈至朝堂上的万民书,不管真假,却均是出自那几个郡府。如此声势浩大,若无私人操持,别说呈上朝堂,便是找出一万个识字的百姓,都绝非易事。而此次水妖初现之地虞城一带,正是归德府所辖。
宋青自然无法解释这场前世今生的神迹,她只道:“若你不在,我能否调令他们?”
“你要留在虞城?”凌楚寒吃惊不小:“你不与我去青?为何?”
又一个为何,宋青仍旧不答,但其沉默的坚持,只有一个意思:不容拒绝。
战船在微微晃动,破水而生的波浪不甘心地拍打着船舷,却仍旧拦不住它乘风破浪的一往无前。
凌楚寒想要的答案,宋青依旧不能给,也给不了。前世里,虞城一带的水患,今世是否会造访暂且不知,即便当真如期而来,她又如何解释她的未卜先知?
凌楚寒并不晓得宋青的难言之隐,即便他手眼通天,智计过人,也万万揣度不出宋青的真实想法。
于是,他恼了:“此时咱们站在同一艘船上,你还是信不过我?”
宋青垂眸,转身看向稍微升高了一些的月牙儿,忽然道:“我不识水性。”
凌楚寒一怔,一时难以理解她这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口,然而再度回味,却又分明觉得这几个字熨帖得恰到好处我不识水性,只得依靠你了。
他自动脑补了她没说出口的后半句,体内横冲直撞的怒气突然就没了踪影。
她肯把性命交托于他,这比她说一万个信字更令他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