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士们本就是被迫绑上贼船,如今皇帝既将一切罪过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也既是将他们这意欲造反的罪名给抹了去,又承诺以救灾为先,战事延后,兵士们的诉求本就如此,如今既可称心如意,又有何理由起兵造反?
至于谁才是真的大元帅……这还用说吗?皇上肯以罪己诏托付的,必然是真的,而那“乘衅纵逆”的“贼臣”,不肖说……众人的目光全部投向那个稳坐中军的大元帅。
大元帅却不见半点慌张,反而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温和带笑的目光在帐内众人脸上一一掠过,最后定格在宋青脸上。
他看了她半晌,忽而轻声一笑:“你给我的这个机会,似乎又被我浪费了。”
宋青面无表情:“可惜,机会,只有一次。”
大元帅沈其屾对宋青的冷漠丝毫不以为忤,依旧言笑晏晏:“第一回听到你的名字,是在赐婚的旨意到达沈家之日,那时候,整个沈家都觉得你与其它联姻的牺牲品并无不同,无需介意。只有我,对宋青这个没有半点女人特征的名字,记忆尤深。第一回见你,是在阳春面馆儿,那时候,我差一点便将你当成是南疆派来的联络人,得知你便是宋青时,我突然发现原来我的心也可以跳得那般有力。”
他目光平静,只盯着宋青:“我一直觉得上天待我不公,身为庶出,没有执掌家族的权利,我用十倍百倍的努力,换得在沈家的一席之地,却被告知身患绝症。既然我注定要死,便要为沈家鞠躬尽瘁,于是,我便成了太子替身的不二人选。如你所言,我的言谈举止,一颦一笑,甚至每一个眼神都在模仿他。船上那一夜,我时时提醒自己,我是沈其屾,不是太子……”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而后凄然一笑:“可是我,却忘记了原本的我,该是什么样子!”
宋青微微垂了眼帘,不忍再看他眼中沉重的自嘲与悲伤。沈其屾话风一转,突然轻笑一声:“不过,上天还是顾念于我,让你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这该是上天对我此生最大的……恩赐!”
恩赐二字尚未出口,沈其屾突然一甩手,一颗黑色弹丸自他手中飞出,直砸向帐门处。
宋青倏然变色,就连一惯嘻皮笑脸的夏十三也面色冷凝,二人各抓住凌楚宸的一只胳膊,疾速后退。
那颗弹丸在触地的一瞬间轰然炸开,一片黄烟腾空而起的同时,半边军帐已被烈火吞没。紧接着,以军帐为中心,爆炸声此起彼伏,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黄烟带着滚滚火焰以排山倒海之势,瞬间便吞没了整个军营。数万兵士同时身陷火海,但奇怪的是,居然无人挣扎!
宋青与夏十三惊骇地看着帐前那些卫指挥使和千户一个个歪倒在这黄烟之中,刚刚还声若洪钟的鲁直,此刻竟毫无知觉的躺在火海之中。
子邶与沈其屾仍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子邶骇然看着火海,沈其屾却是一脸笑意:“我早在他们的饮食中搀了毒,但需以硫磺粉做引,才可致毒发。我藏了足够的硫磺粉,只需以霹雳弹引燃,这军营便会被大火抹去,任何痕迹都不会留下,包括你我,还有……”他的目光终于从宋青脸上移开转向凌楚宸:“那两道圣旨!”
火势已将整个军帐包围,他们身处火海当中,发丝衣衫都被烧焦。凌楚宸强忍着呛咳,怒视沈其屾:“这……数万条性命……你怎忍心……”
沈其屾丝毫不理会凌楚宸的指责,刚刚说的那段话似乎耗尽了他的生命,他脸上的易容已被炙热的火焰剥离,不住的呛咳把他的脸憋得通红,那一双眼却仍旧默默盯着宋青,唇边竟还带着宁静的笑意,似乎将他包裹其间的不是生命的火舌,而是风光怡人的美景。
终于,他将手中捏了很久的帕子捂在唇上,同时将那轻轻地呢喃捂在当中:“这一局……我输了……你也没赢,我们来生再……”
他缓缓地歪倒在椅子里,帐顶上一块硕大的毡子掉落,正砸在他的身上,将他淹没在一团硕大的火焰之中。
夏十三挥舞着手中衣袍挡开火舌,百忙之中骂了一句:“疯子!”又看向那一直静立不动的子邶,吼道:“子邶,你也要跟着那疯子去吗?”
子邶纹丝不动地立在火中,露在盔帽之外的头发已被烧得所剩无几,脸上裸露的皮肤已现火烧的伤痕,但他就好似被人施了定身咒,一动不动。
凌楚宸已连呛咳的声音都发不出,看到这样的子邶,突然大吼了一声:“子邶!”
子邶骇然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他似突然被惊醒一般,缓缓将目光移向被宋青护在身侧的凌楚宸,闪烁的目光,是极端痛苦的挣扎。
火势越演越烈,带着臭味的浓烟将空气掠夺得一丝不剩。凌楚宸再也难以支撑,晕倒在宋青脚下。四面一片火海,宋青与夏十三只能以衣袍勉强拍打阻燃,隔绝出一小块不被火焰侵拢的土地,却隔绝不了那抢夺呼吸的浓烟。
火海外,有隐隐的呼喝声与泼水之声,该是留守战船的众人正在奋力救火。若等那些人将水泼到这里,恐怕他们也成了几具焦尸。
宋青将凌楚宸搂在怀中,与夏十三对视一眼,二人眼中皆是一片焦急,却又无计可施。
不远处一直任火苗吞噬的子邶突然动了,他一步一步走向宋青这边,脚步沉重。宋青一把将凌楚宸拖到身后,旁边的夏十三也横步拦在她的身前。
子邶却在离她们三步之距时,停了脚步,然后,他缓缓曲下双膝,端跪在地,上身前屈伏地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