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叫阿菅的女娃身形瘦小,脸被风吹日晒得皮肤颇黑,穿一件显然是改小了的短袄,乍一看就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乡下野丫头,只是那脸上偏生一双杏眼,如寒光秋水,湛然有神。
被簇拥着向阿菅走去的年轻女人叫梅珊,早年也是在风月场上混出来的人物。她自然知道这一双眼有多难得,拿着手帕的手伸出来要去够阿菅的小脸,却被她猛地一退躲开。
“你想干什么?”
阿菅警惕地看着眼前一身华贵的年轻女人。
梅珊放下手来,轻声一笑。
不待她发话,旁边两个黑衣汉子便不由分说地上去一左一右地制住女娃的胳膊,将她架了起来。那力道连一个成年男子都未必能挣脱,更何况只是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
阿菅的脚在空气中胡乱踢蹬,高声叫道:“你们干什么!救命呀!拐子要抢小孩了!”
这下连虎生都急了,冲上去试图推搡他们,却还没近身,就被其中一个黑衣汉子拎起了后衣领,只能在半空中胡乱踢打,愤怒地喊道:“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妹妹!”
旁边鱼摊的一个与明家兄妹相熟的汉子哐当一声放下刀,正要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打抱不平,就被自家女人在身后一把死死攥住衣角:“你上前做什么!没看那几个人凶神恶煞的!那也是你惹得起的!”
“快,快去叫明家那两口子来!”
周围旁观的人虽然不敢上前,只能一脸敌意地注视着黑衣汉子这群人,但已有机灵的飞快跑去集市另一边去找明家的大人了。
梅珊对众人的怒目而视不管不问,径自用手帕在指尖垫着,托了阿菅的下巴细细地端详了一会,才曼声道:“五官倒还有几分样子,只是这皮肤未免晒得太黑,要养回来不知要费多少时候。”她的声音靡软,语调悠长,仿佛戏里的人唱罢后一声长叹。
阿菅本能地感觉到梅珊对她的轻视,因为梅珊看她的眼神像看砧板上一只待刮鳞去腑的鱼,杂货铺里的一盒洋火,就是不像在看一个人。她心里原本只是三分的警惕,如今已经升到了十分的敌意。
梅珊曼声问道:“小丫头,我问你,你娘可是叫明贞。”
阿菅瞪着一双圆溜溜的杏核眼:“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那就是了。”
梅珊轻笑了一声,涂了鲜红蔻丹的手指拈着方才的帕子一角,抖开一团雪白,又蓦地一松手,帕子便轻飘着打了个旋,落在满是脏污的地上。
“我是你亲爹家的人,特意来接你和你娘回去享福的。”
阿菅眉头一皱,声音清脆且坚定道:“我娘两年前就死了。”
梅珊对此不以为意,漫不经心道:“哦,是这样。那怕是只有你一个人有这福分了。”
阿菅抿了一下唇,没有做声。
梅珊本以为她不会再有什么反应了,正要别开眼,却听她突然问道:“你说的我爹家,可是那个很有名的温家。”
梅珊饶有兴味地看了阿菅一眼:“看来我确实没有找错人,没错,正是温家。”
阿菅冷笑一声:“就是那个男盗女娼的温家?”
梅珊长眉一挑,来了几分兴致:“你这话是哪里学来的,是你那个娘教你的。”
阿菅神色镇定道:“我不用谁教,温家的名声早就臭大街了,比最臭的熏鱼还臭。”
虎生在旁边煞有介事地附和着:“对,比最臭的熏鱼还臭!”
说完这话,虎生自己就犯了嘀咕。这阿菅所说的温家是哪个温家,他怎么没听说过明水镇有姓温的大户人家,但不知为什么,这又隐约有点耳熟。
旁边的黑衣汉子抬高了手就要扇下来:“小兔崽子!你竟敢这样说!”
“算了,你和两个小鬼计较什么,我们且在这里等等他家大人便是了。”
眼看黑衣汉子的手就要落下来,旁边梅珊唤了一声,黑衣汉子这才放下手来,转头恭敬道:“四姨奶奶,要不我们这就抓着这两个小兔崽子回去?”
“抓回去?”梅珊虽还是懒懒地笑着,但却飞了一个妩媚的白眼给他:“明贞只生了一个不值钱的丫头,你却要带两个回去,咱们温家什么时候做那赔本的买卖。更何况你看看周围这些人的样子,好似要吃了我们似的,你若是能把他们带走,那也不会陪我来走这一趟了。且在这里等一会吧,反正已经也人去报信了,等他们家大人来了,我们再好好说道一番。”
果然如梅珊所说,不一会的功夫,一对中年夫妻挑着担子匆匆往这边赶来。
阿菅眼尖,连忙冲着那挥手:“舅母,我们在这里!”
虎生也来了精神,扯着嗓子喊道:“娘!快过来!我们被坏人抓了!”
挤开人群过来的一男一女看着有四十多岁,男人身材高大,腰背佝偻,憨厚木讷的面相,看着老成,眼角的细纹里透出生活的愁苦。他正是明菅的舅舅,虎生的亲爹明贵。
女人脑后盘了个髻,衣着朴素,比一般的农妇气质还有几分不同。
她便是阿菅的舅母明李氏。
明李氏看见这一身贵气的梅珊不由得一愣,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了然。
梅珊瞥了她们一眼,语气傲然道:“你们便是明家能说了算的人吧?”
明李氏低声下气道:“这里人多眼杂,也不方便说话。这位太太若是不介意,不妨上我们的船,到我们家里。大家坐着也好把话敞开来说。”
说着,她招呼虎生:“快收拾东西,咱们回家。”
虎生讷讷道:“可是咱们鱼还没卖几条呢。”
“不卖了,回家再说。”
梅珊也不想就站在这里任人看着当耍猴戏的,稍一思忖,也就答应了。
一行人到了河边,梅珊瞥了一眼明家那只破旧的船,便拉下了脸。
且不说那舱内逼仄狭小,两个小的坐了进去,又堆放着杂物,里头还捆着两只活的鸭子直扑腾,要她坐在这么条船上,她还不如直接跳河来得干净。
梅珊直接打发了黑衣阿大去再租一条船过来,这才纡尊降贵地上去了。
长篙在岸石上一磕,船便被借力推远了。两条船一前一后地顺着水波向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