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的蔡麟表情也没绷住,从口型看他大概无声地骂了句娘:“你不是说凶手穿着黑色长衣长裤吗,上哪儿看腿上全是白骨头?能给个准话别他妈扯蛋呢吗?!”
“真的是一个骨架子,头那么大……那么大……”何星星已经完全神经质了,一把接着一把狠命揪自己的头发,发着抖不停自言自语:“为什么会有鬼?这世上为什么会有鬼?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不相信我?……”
“老子才是真他妈见了鬼!”廖刚忿忿道:“我看这小子八成就是嫌疑人,现在怎么办老板?做精神鉴定?”
步重华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少顷呼了口气,这个动作让他双肩轻微一松,肩背肌肉在笔挺的衬衣下的轮廓一现即逝。
“不一定,”他终于说。
廖刚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何星星这种跟警察打交道惯了的小混混,即便真要杀人,也不至于编这种一戳即穿的谎话,用抢劫杀人或失足落水这类借口倒更有可能,所以我倾向于他真的看到了什么,代表骷髅这一意象的特征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在惊恐中造成了短暂的记忆障碍换言之,就是psd。”
吴雩正拎着几只物证袋从不远处经过,突然听见什么,站住了脚步。
“psd?”正巧有个派出所民警顺嘴问。
“创伤后应激障碍,又叫战争性神经官能症。”步重华从车窗倒映中瞥见了吴雩,但没有理会:“是指人经历过凶杀、战争、惨烈事故后通常出现的心理后遗症,包括记忆紊乱、惊悸噩梦、情感解离、强迫症式地不断回忆最令自己痛苦畏惧的场景……还有一种情况目前国内研究得不多,是被害者在事故刚发生时并不表现得惊慌害怕,甚至连老练的刑侦人员都看不出心理受创痕迹,但其隐藏症状却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愈演愈烈。这种沉默内向的受害人是最危险的,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已经恢复正常生活了,但实际上他们内心的恐惧绝望却日益严重,有可能会在很多年后突然萌发出自杀倾向甚至有可能因为心理失衡而突然从被害者转变成加害者。”
周围一圈年轻民警似懂非懂。
只有廖刚看着步重华,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乎要开口打岔,又陡然沉默下来。
“何星星这种情况是典型的记忆紊乱型应激障碍,创伤经过两天发酵,让他潜意识对记忆进行了篡改、夸张,还放大了最恐怖的那部分经历。所以他现在一会说凶手穿着黑色衣裤,一会又说凶手四肢全是白骨,就是他潜意识中的恐惧幻想和真实的记忆互相交错造成的结果。”
“那这何星星现在是神经病啦?”刚才提问的那个年轻民警挠着下巴,皱眉道:“这小子看着不像那么弱鸡的人啊,凶手又没伤害他,光是目睹行凶过程就能吓疯掉?”
“你给我闭嘴!”廖刚呵斥:“什么精神病,有没有点专业素质,什么都往精神病上”
“psd不等同于疯子,也并不值得羞耻。它跟软弱或矫情都没关系,而是经历创伤后的自然反应。”步重华冷淡地打断道,“连战场上最强悍的战士都可能患上psd,你永远体会不到别人经历过怎样严酷的事情,所以不要轻易下论断。”
那小民警刚毕业,当时吓得蹭一下就站直了,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是……是……”
廖刚还待要骂,步重华却面无表情地转过了头。
就在这时,他突然看见车窗倒映中的吴雩微微向这边偏着头,表情入神,似乎在很专注地听自己说话。
他怎么了?
步重华皱眉回头,两人视线蓦然相撞。吴雩一个激灵回过神,立刻垂下眼睛,转身走了。
他走路姿势其实有点不自然,应该是脊背伤处还很疼的缘故。
“……”步重华注视着那削瘦的背影匆匆离开,内心突然升起了一丝非常奇异的感觉。
但那只是瞬间的事,蔡麟蹬蹬蹬从车里跑出来:“老板,现在怎么办?”
在场所有人都无计可施,眼巴巴盯着车里蜷缩成一团发抖的何星星。步重华回过神来,“唔”了声说:“你让人拿纸笔进去,让何星星画出他看到的凶手。我看他口供中唯一没有变过的是对凶手头部的描述,因此形成应激障碍的点大概率就落在这上面。跟他说不用在意四肢,关键要画出骷髅的头,只要能画出来警察就相信他。”
蔡麟也一筹莫展,姑且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是!”
河堤现场拉拉杂杂来了几十号警察,挖土的测量的捡石头的,满场忙得热火朝天。蔡麟打发小警察去痕检那要了纸笔,送回警务车上给何星星,半晌只见这小子呆滞的黑眼珠在白眼眶里一轮。
不知怎么,蔡麟觉得自己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死刑犯一般的绝望。
“老板,你说这小子真的行么?”廖刚压低声音问,“他保持这样得有二十分钟了,要不先带回局里关起来慢慢审?”
从刚才书记员递来纸笔开始,何星星只画了一笔与其说是“画了”一笔,倒不如说是用尽全力在纸上狠狠划了一刀,覆在夹板上的纸应声而破,然后他啪地一声把笔丢下,发着抖捂住脸,就再也没变过姿势。
步重华紧盯着车窗里少年的一举一动,斟酌片刻后道:“叫蔡麟给他根烟。”
小民警跑上车传话,蔡麟点了根烟递过去:“喂。”
何星星不动。
“喂!”蔡麟喝道,想拨开他掩面的手。
何星星触电般一哆嗦。
蔡麟有点不耐烦了:“放轻松点!想到什么就画,想不到就跟我们回局子,反正你……”
“别碰我!”仿佛猛然触动了某个机关,何星星几乎全身惊跳起来,疯狂挥舞双手往后仰:“别碰我,别碰我,鬼、鬼、鬼”
稀里哗啦巨响,少年带着椅子向后翻倒在地,车内外所有人同时变色!
蔡麟霍然起身:“老板!”
话音未落,车门呼地被拉开,步重华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角落里两个书记员立刻起身叫步支队,步重华却置若罔闻,从地上一把拉起少年,不顾他尖厉的哭泣反抗,直接推到椅子里按住,居高临下喝道:“何星星!”
这三个字犹如惊雷炸响,何星星应声巨震,紧接着纸笔被重重拍到了他眼前。
“你不是说有鬼吗?”步重华直盯着少年眼窝,目光几乎能透过视网膜刺进他大脑里去,将脑髓连红带白地生生从颅骨里挖出来:“既然你说有,就画出来给我看。不用怕画不出来或没人信,怕只画几笔都是我们调查的线索,你不想替冤死的年小萍报仇?”
何星星干裂的嘴唇一抖。
“她死在荒野上,而你不敢来市局报案,让她足足烂了三十多个小时现场物证全毁完了才等来能替她伸冤报仇的警察。你还算是个男人么?!”
“……可是,”何星星本来就大的眼睛几乎全成了血红:“可是他们不相信……他们不相信……”
“我相信你。”警务车鸦雀无声,只听步重华一字一顿地直盯着少年的瞳孔:“我知道你很害怕,一闭眼就开始做噩梦,控制不住自己回想那个最恐怖的画面。我知道你恨自己无能救不了她,也恨当时无人可以求助,年小萍的鬼魂随时要来把你逼成疯子。”
“但我也知道你喜欢她,不可能是凶手。”
步重华在何星星赤红的瞪视中将纸板一寸寸推到他面前,说:“我相信你。只有把鬼画出来,你才能救年小萍,也能救你自己。”
眼泪从何星星眼角大颗大颗地往下滚,但他哭不出声,本来就没多少肉的身体上每一根骨头都似乎在抖。警务车内外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所有人都闭住了呼吸,步重华就这么死死地盯着他,慢慢放开手退后半步。
“它……它的头……”终于何星星变调的哭音慢慢渗透出来:“它的头特别大……”
步重华一使眼神,蔡麟眼明手快捡起笔递上去。
“它的眼是两个窟窿,鼻子是个洞,牙齿……牙齿是黑的……”
众目睽睽之下,何星星终于在纸上画出了几笔拙劣的线条,夸张变形的人头骨渐渐出现在白纸上。
“头顶鼓出来,很鼓,很鼓……”
“是头发么?”步重华声线稳定得可怕,问:“头顶鼓出来,是头发还是其他东西?”
“头顶……头顶……”何星星恍惚念叨。
他的视线穿过空气,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雨夜。千万道雨线贯穿天地,全世界都是震耳欲聋的轰响他倒在泥水里,发疯似的手脚并用往后腿,一声声浑不似人的惨叫被淹没在暴雨中,只见骷髅高高举起利刃
放过我!我不想看!不想看!脑子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哀求。
但紧接着一道更强硬有力、更震人发聩的声音响彻在耳际:“她死在荒野上,而你不敢报案,你还是个男人吗?”
“我知道你喜欢她,你不想救她吗?!”
“你不想救她吗?你不想救你自己吗?!”
何星星瞳孔针扎般紧缩他看见远处雨幕中火车驶过铁轨,明黄灯光一闪,仿佛相机快门将那一刻深深定格。
“不是……不是头发,”何星星嘶哑道:“是帽子……是……”
仿佛突然从虚空捕捉到一线蛛丝,何星星颤抖着一把抓住纸,刷刷画出几笔:“是圆帽子!是骨头做的两顶帽子!!”
嘭!
车门大开,步重华快步而出,劈手把肖像画塞给了最先迎上前的廖刚:“把何星星带回南城分局,请刑侦局犯罪研究室的素描专家过来审问,对这张草图进行细化。”
“是!”
步重华步伐不停,大步走向远处现场。空地上所有人都在来回忙碌取证,只见他用力拍了两下掌,众人纷纷停下手中的事情,肃然起身望向他。
“通知打捞队对四里河两岸及下游流域进行筛查,看看重点区域内的血清氯渗透检验还能不能做,尽可能找到疑似凶手及凶器的线索。同时请求水文局予以协助,调取案发当天的区域降水统计和河道水情报告,如果有可能的话,争取拿出全市水网分布图。”
周遭除却河水静寂无声,他说一句,底下人就记一句。
“对被害者年小萍及报案人何星星的家庭、学校、社会关系,以及两人交往期间所牵涉到的所有人、所有事、所有金钱来往一一进行调查梳理,着重考证年小萍学校老师、打工地点同事及组装厂门卫的说辞。除此之外,走访案发当天晚上两人所搭乘公共汽车上的司机和乘客,尽量还原年小萍离开工厂之后到两人下车之前这段时间内的所有细节。”
“另外,”步重华转向派出所法医,后者立刻迎上前,只听他道:“不用把被害者送去殡仪馆解剖了,直接送去分局交给技术队吧。”
法医如释重负,连忙点头:“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步重华转过身,向不远处警车方向瞥了一眼。
现场留给技侦,没外勤什么事了,支队刑警们拿了现场笔记和材料,正七手八脚地收拾东西准备开车回去,而吴雩正巧被技术队王主任叫住,让他跟自己一人抬头一人抬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