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关外。
明军虽然丢失了广宁城,可后金也伤了元气,更何况辽东百姓思念故国,再加上女真贵族横征暴敛,辽地频频发生民变,后防不稳。是以后金甚至连广宁城都没有分兵驻守,只是将城内劫掠一空,然后押解着战俘跟百姓退回到辽河以东。
明军死伤惨重,士气低落,并没有乘虚夺回广宁城,他们在熊廷弼的带领下,渡过了广宁城西南的大小凌河,在那一带布防。熊廷弼跟方震孺一面收拢残兵败将,驻守在大小凌河及锦州城等防线,一面又安抚安置从辽西溃逃回来的老百姓,这些日子忙的焦头烂额。直到驻扎在宁远城的王象乾给他修书一封,熊廷弼才得以从中抽身,快马赶到宁远。
见到王象乾之后,熊廷弼面有惭愧之色,低头沉默不语,活似霜打的茄子。
王象乾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的说道:“宫中来了旨意,你我一道去拜见吧。”
两人来到宁远城的信王府邸,这是临时征用的一栋富商的宅邸,以作信王的下榻之所在。而宫中赶来传旨的太监也住进了信王府邸。
原本王象乾给这位公公早早备下了府邸,但是奈何这位宫里来的刘若愚太监非哭着喊着要跟信王住在一块,还信誓旦旦的说什么“千岁在侧,哪有奴婢们作威作福的道理?既然信王千岁在城内,还是打发奴婢前去伺候信王吧。”
王象乾无奈,只得应允。
高明的文官从来不会在程序上、颜面上去驳内臣的面子,因为那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其实对于刘若愚的选择王象乾也不难理解。
跟文武群臣不同,这些人得有真才实学,才能人前显贵!可对于内臣们来说,跟对了主子,获得主子的信任才是作威作福的本钱。
在今上尚无子嗣的情况下,信王朱由检就是大明王朝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而今上对于自己这个皇五弟也是信任极了,从种种迹象表明,今上还真有一副要把信王当作接班人来培养的架势。
既然信王圣眷正隆,那么刘若愚自然要巴结一番。
可是信王并不喜欢宫里的太监,事实上朱由检是很讨厌宦官干政的,在他心目中,最伟大的皇帝莫过于太祖洪武帝,而洪武帝又曾立下祖训宦官不得干政。
本来这一条款被大明朝执行的很顺当,譬如建文帝时,太监们的权柄就微乎其微。可惜后来发生了靖难之役。成祖永乐帝开了宦官干政的先河,而后历代先皇无不宠爱内臣而疏远外臣,无不有亲小人,远贤臣的瑕疵,这令朱由检痛心疾首。
乃至对于兄长天启皇帝,朱由检也是颇多微词。
而最主要的一点就是皇帝太过纵容大太监魏忠贤。虽然现在的魏忠贤尚未拿到太监行业的大满贯“九千岁”称号,他赖以操纵天下的阉党也因为皇帝打压东林党,平衡朝局后,没有建立起来,但是皇帝也已经将东厂的大权交给了魏忠贤,而且锦衣卫还要听从他的节制。更叫朱由检感到痛心的还是皇帝对魏忠贤言听计从因为皇帝偏爱魏忠贤背黑锅的缘故,所以皇帝在施行一些偏激政策的时候,都会说成是听从了魏忠贤的建议云云。所以至少在天下人看来,皇帝的确是受到了魏忠贤的蛊惑。
刘若愚屁颠屁颠的想要投身于信王府邸,给信王为奴为婢,不料,信王并不赏脸,令王承恩百般刁难,搞得刘若愚好不灰头土脸。
见状,王象乾极忙跳出来,劝说信王。“刘若愚乃是魏忠贤的心腹!殿下若是得罪了此人,就等于是驳了魏忠贤的颜面,怕是不妥。殿下,何不与他虚与委蛇,总之他不过就是来辽左传旨的,也待不了多久。”
可朱由检那里听得进去,反而将王象乾奚落了一顿,说他身为皇帝帝王师,又是当朝阁老,身负皇帝信重,得以率兵出关。不思为国尽忠,劝我亲近贤良也罢了,竟然还要劝我跟这帮腌臜阉宦沆瀣一气,你是何居心?
王象乾见朱由检到底是年轻气盛,叹了口气道:“殿下,正是因为臣肩上的担子重,所以才不容有任何闪失,所以臣才不得已忍辱负重。为了更大的事业,不得不同一些奸佞宵小虚与委蛇。殿下试想一下,臣手提重兵出关,本就遭人猜忌,若此时得罪了魏忠贤,那魏忠贤若是在皇上面前进谗言,臣的身家性命倒是小事,可若是误了辽事大局,那臣就百死难辞其咎了。”
朱由检怒道:“我不相信皇兄会不信任我!会听信魏忠贤那个小人的一面之词!”
话虽如此,可到最后朱由检还是心有余悸,让刘若愚进入了自己的府邸下榻。至于在府中信王有没有再给刘若愚难堪,那王象乾就不得而知了。
……
递了拜帖之后,信王邀请王象乾、熊廷弼二人进入府邸。毕竟是一座临时府邸,跟京城的信王府邸不能相提并论,只有几十间房屋而已,倒也没让王、熊二人多耽误工夫。
信王跟刘若愚一并接见了二人,见礼寒暄过后,刘若愚宣读圣旨。
令信王、王象乾跟熊廷弼都惊讶不已的是,在这道圣旨中,皇帝非但没有计较熊廷弼丢失广宁城的罪过,反而褒奖了熊廷弼在广宁城同后金苦战数月,歼敌巨大,功不可没云云,虽然没有拔擢熊廷弼的官位,但是却赏赐了一副斗牛服类似于黄马褂。
不过在圣旨的最后,皇帝却是将辽左的最高军事指挥权赋予了王象乾,这道圣意最为简短,也最意味深长。
领旨谢恩之后,信王在府邸摆宴,宴请刘若愚、王象乾、熊廷弼三人,酒足饭饱之后,信王隐晦的下达了逐客令。刘若愚只得悻悻然的提出告辞,就要返回京师。王象乾开口挽留,希望刘若愚多待几日,彼此增进感情云云,但刘若愚推脱说还要早些向皇爷复命云云。
临行前,刘若愚跪倒在信王脚下,鼻涕一把泪一把,诉说了许多主仆情意,好像尚未分别,已生出了相思之苦一般。
送走了刘若愚以后,信王并没有将王象乾跟熊廷弼一并打发了去。事实上之所以支开刘若愚,信王就是要为三人的相处腾出空间。
宴会结束,室内连最后一抹虚假的温情与热闹也消散殆尽。
朱由检、王象乾、熊廷弼三人坐在一起,谁也没有率先开口。忽然有哭声响起,朱由检跟王象乾惊异的抬眸望去,竟是熊廷弼。
对于熊廷弼,朱由检还是有耳闻的,在外界,人们都在盛传此人乃是皇帝在外臣中仅次于徐光启的二号心腹,为了他,皇帝不惜跟整个朝廷对着干,在经抚不和中,坚定的选择支持熊廷弼,召回了王化贞。当然,朱由检之所以对熊廷弼记忆犹新,倒也并非是皇帝对他格外宠信的缘故。更大的原因是熊廷弼“臭名远扬”熊疯子的雅号可是在士林被广为传扬。
士林传言,熊廷弼此人刚愎自用,度量狭隘,他看不上的同僚,轻则冷嘲热讽,中则非打即骂,为人处世也是毫无谦和可言,是个极难相处的蛮横人物。
朱由检没有料到这样一个以蛮横著称的角色,竟然也会泣不成声。
熊廷弼垂胸顿足道:“臣愧对皇上的殷殷嘱托啊,臣丢失了广宁,罪无可恕,罪无可恕”
王象乾叹了口气,宽慰道:“飞白勿需如此,皇上在圣旨里不已经交代清楚了吗?朝廷并不追求飞白丢失广宁之过,你熊飞白镇守广宁,同奴贼酣战数月,毙敌数万,为国朝与奴贼开展以来,斩获最多者。”顿了顿,王象乾指着面前的斗牛服说道:“看,皇上不还赏赐了这个嘛。”
闻言,熊廷弼抱着斗牛服,哭得更凶了。
“正因如此,正因皇上宽宏大量,使臣心中更是羞愤内疚,恨不得给自己一刀。可臣不能死!”熊廷弼眼里燃起了熊熊烈火,他嘶吼道:“我还没有完成皇上交代下的使命!我的肩上还有天大的胆子要担当!包羞忍耻是男儿假如我熊廷弼心中但凡有半点儿某身的念头,早在广宁城的时候我便战死了。熊廷弼若是战死沙场,怎么着也算上是为朝廷殉节,高低不至于被天下汹涌的民意口诛笔伐!可熊廷弼若是死了!朝廷岂非丢失一卧龙凤雏?所以我逃出广宁城,带着前所未有的耻辱,苟活着,待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