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非听到这一句,再也忍不住了,他转过了头去,不想让别人见到他此时的脆弱,只是,这根本不是丢脸的事,花辞很想告诉他,如果他觉得难过,没有关系,她去把门关上,守在门外,告诉旁人此地闲人勿进,而晏非就可以在屋里自由自在地聊他想要聊的,哭他所怀念和珍藏的。
但是花辞不愿意开口,晏非这人,一辈子都为礼节所束缚,如果她说话了,无论晏非心情有多糟糕,他都会抹干泪水,打点起精神来应付花辞。换作是花辞,在这样的坏境里,恨不得叫所有人都滾,所以将心比心,她不愿意让晏非的情绪更加失落。至于那位张之彦,花辞当然发现他已经糊涂了,他不停地在说话,没有任何地章法和条理,一会儿说过去,一会儿又感伤现在,絮絮叨叨的,好像要一口气说完所有的话。
“我还保留着那时候的相片,”终于,张之彦那样说道,他伸出手,指了指床头柜,“我花了很大的精力才把这些收集好,也跟孩子们说了,等到我死了,这些相片就跟我一起火化。”
花辞打开了床头柜,找到了那本相册,晏非颤抖着双手抚上了封面,张之彦笑了:“翻开来。”
晏非翻开,第一页夹着一朵已经干枯到看不出种类的花朵,但他只是一眼,泪水便滴落了下来。
“那年,你得了风寒,所以延迟了出国的时间,我在日本参加无聊的赏樱大会,与大和女子调情,你偏偏炫耀似的给我寄了信。”
晏非当然还记得这件事,也记得那时候他写的是“我也不知该给张兄随信送些什么,想来张兄在扶桑有酒有伴,并不缺什么。正好窗外的桃花开得很好,我便随手折一枝随信越日本海到张兄手里,算是将一春江南景赠给张兄了。”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晏非也不知道那时怎么忽然有了这兴致,或许他只是碰巧读了这句诗,又很喜欢,所以想要附一回风雅。
他轻声道:“倒是难为你了,还都留着。”
“是我当时的女伴把它制作了书签,我用得挺称手,东西又小不占地方,便没有把它丢了的理由。”张之彦道,“你往后翻,第一张相片就是我们几个在你的婚礼上照的合照。”
晏非听到这话,把相册往花辞那侧挪了挪,花辞探了过去,晏非翻了页,看到一张泛黄像素模糊的大合照,里面的人大多很难分辨五官,只能依稀借着黑白的轮廓分辨一下礼服式样继而再分辨出性别。只有中间几个,还能看得清鼻眼,花辞打眼看去,很奇怪,首先注意到的是晏非,他穿着燕尾服,口袋上挂着块怀表,站得正正的,梳着个大背头对着镜头在笑。照片里的他更年轻些,气质也更温润无害,就是个普通的意气风发的书生少年。
再看,花辞才注意到了自己,穿着老式的现在看来还有点丑的白色礼服,手里抱着捧花,白色的盖头从脑后拖到了地上,至于五官,和现在很不一样,想必现在这副模样,花辞更喜欢原来自己的长相,更加的大气英挺,眉宇间带着飒飒的气质,一看便是那种爱憎分明的姑娘。不像现在,特别的小家碧玉,长得一脸很好骗的模样,唯一的那点冷漠疏离也还是她刻意维持的。
再往后翻,也还有她的照片,不过大多是和晏非的照片,只有几张,后来因为晏非出事了,他也就没了踪影。晏非翻得很慢,翻翻停停的,问一问张之彦照片后的故事。但是那个时代太乱,通常都是聚少离多,于是照片很快就少了下去,最新的还是婉红活着的时候,拍了张照片让张之彦夹在相册里。
“怠慢了啊,这么长的年岁里,几个人怎么都凑不在一处,还是怠慢这友谊,怠慢了这岁月。”
最后,张之彦这样说着。
“其实,”晏非用块手帕把早上花了心思化的妆都擦了,抚下身子,让张之彦不费丝毫力气就能轻易地看清了他,“其实我一直都在,婉红葬礼的那天我去送了花,只是一直没有胆量也没有这个脸出现在你们面前罢了。”
“因为,我跟你们不一样了。”晏非伸出手,在他的脉搏上探了探,脉搏上跳动得很微弱,本来就是弥留的老人了,123岁的高寿,也是不易了,神也要他放手了,他柔下声音安慰道,“之彦,不要怕,死没有那么可怕,你不要因为害怕这样勉强自己。”
张之彦道:“我一个人太久了,现在好歹还有人要来照顾我的起居,还能和我说说话,我怕等到地下去了,就彻底是一个人了。”
晏非道:“不会的,人死了,魂就散了,魄会乖乖地去他会去的地方,如果你执念太深,魄走不了,被留在人间了,那才是彻底的一个人。”
“我不信,晏非,是不是他们要你来带我走的?我已经快老掉了,你却还那么年轻。”
花辞道:“怎么了?”
“他的魂灵里被人注入了怨气,如果不是刚才离得近了,我也还发现不了。”晏非看他睡安稳了,这才放心地缩回了手。
“往生人的魂魄里注怨气?”
“也不是很难,尤其是对这种魂魄已经不稳定的弥留的老人。”晏非道,“我只是很好奇,究竟有谁会做这显然不会有成果的事。”
花辞愣了一下,她迄今所知道的,能自由自在使用怨气的只有恨生和黑袍,就在她还在怀疑的时候,晏非开口道:“花辞,这个世界上,可能真的还有另外一个你,当然这都是猜测,因为魄是不可能被分裂成两个同时有意识的主体,但是,很奇怪,它太冲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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