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不识庐山真面目寥落星河一雁飞
北风呼啸而过,雪花片片卷动,放眼看去,茫茫天地,都被染成一片惨白,如此天威之下,走兽绝,飞鸟灭,只苦了些走不去,逃不开的草木之属,咬紧牙关,在这死一般的白色中苦撑。
此地为九江治下,去庐山不远,若是盛夏凉秋,这儿虽非官路,却也是车水马龙,往来相顾,但如今大雪如此,山路难行,便没什么人肯冒雪登山,方圆数十里内,只一行足迹而已。
一名灰衣老人,戴了顶笠帽,右手拄了根木杖,踏雪而行,径向山上去了。
雪花被狂风扯动,尖叫着,急卷着,缠在他的身上,虽是不住走动,肩上头上却仍是积上了厚厚的雪花,他也不管不顾,只是前行。
他穿得并不怎样厚实,手脸俱都暴露在外,但却全然不见寒意。
此时雪深已然盈尺,原该甚是难行,可不知怎地,他每一脚踏下,却只留下浅浅一个足印,并不会将积雪踩塌。
不知不觉间,他已走了十数里山路,到得一个弯路时,他前后看看,竟不前行,向一旁山谷中跃了下去。
这山谷虽不算深,但一眼看去,也总有七八丈深,除非谷底乃是深渊之属,否则血肉之躯,无论轻功怎样出色,也决不能安然落地。
那老人似是甚为熟悉这里,身形落下数尺时,看也不看,左手抖开腰带甩出,拍的一声,缠着旁边一块突出的怪石,落势一滞,荡向边上一块大石,他用脚一撑,身形滴溜溜一转,松开腰带。已又落下数尺。如是这般几次,已是平安落到谷底。
这是条南北方向的小谷,甚是狭长,那老人向南而行,走得里余,周围景色渐变,竟开始现出草木花果之类,再向前行,生机更盛,所见花木,无不是生意盎然,青翠欲滴,间或有些松鼠猴子在树木之间蹿来跳去,见那老人行过,也不害怕,只是自顾玩耍,还有几只竟跳将过来挡在路上,那老人满面笑容,丢了些干粮与它们,方始散去。
那老人又走了一会,脚步渐慢渐轻,似是害怕惊扰到什么人一般。
一阵轻风吹过在这儿,连风也是轻的柔的,不复谷外之威隐隐带来了些说话声,老人侧耳细听了一会,脸上现出诡秘笑容,蹑手蹑脚,向一边绕去。
他颇费了些工夫,在树丛中左穿右钻,总算找到了处满意地方,躺了下来。这地方甚是茂密阴凉,但那说话之声听来却很是清楚。
只听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道:真没想到,你能好的这么快。
又听一个年轻女子道:莫说你,我也没想到。
又道:这几日,辛苦你了。
那男子支支吾吾,道:那,那里。
那女子道:再过几日,等这位前辈回来,谢过他后,我就可以回山见师父了。
那男子道:这个,这个…欲言又止。
那女子奇道:怎么了?
那男子道:你师父不是已经…
那女子笑道:她一定是说的气话,我不信。
又轻声道:我本是个孤儿,从小是师父把我抚养长大,无论如何,就算是她要赶我出宫,我也一定要回去当面问过她才走。
那男子道:如果她一意赶你走,你怎么办。你什么亲人都没有了吗?
那女子叹道:不知道,也许还有吧,可我反正不知道。声音有些萧索。
又道:如果真被赶出来了,就一个人游剑江湖好了,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那男子道:这个…我是说,你只喜欢自己一个人走吗?
那女子笑道:怎么?
那男子似是终于下定决心,忽然大声道:无论你去那里,我都愿意陪着你去的!
那女子静了一会,方笑道:我相信你。
那老人听的眉飞色舞,心道:这小子虽笨,总还不是无可救药。
又听得那女子笑道:那么,你也愿意陪着我回山了?
那男子犹犹豫豫,道:可是,你师父她,只怕…
那女子笑道:有我在,没事的,师父最疼我。
又道:我这次要和师父说明白,我不是那块料,练不成那剑,也就没事了。
那男子道:这好是好,可是,可是,我只是个江湖游子,什么都没有,你师父她,她会不会觉得,我不配和你走在一起…
那老人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冲了出去,怒道:放屁!
这儿甚是隐秘,这谷中又无外人,那两人那想得到竟有人偷听?都被吓了一跳,那女子惊叫一声,退开几步,那男子双手张开,挡在那女子身前。
那男子是花平,那女子自是齐飞玲了。
那老人偷听他人谈话,自行撞破,却全无害羞之意,竟是怒气冲冲,道:丫头,你师父究竟是么来头?胆敢看不起我权地灵的徒弟?
那两人至此方看清来人,花平忙翻身拜倒,道:前辈!齐飞玲也跟着行礼,心里却甚是奇怪,想道:看他年纪总有七八十了,口气又大,想是武林前辈,怎地全不自重,竟学人偷听壁脚?
权地灵闻得花平称呼,竟是勃然大怒,鼻子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也不理他。
花齐二人全然摸不着头脑,又怕不经意间再得罪了他,也不敢说话动作。
权地灵等了一会,见两人仍不开口,竟忽地蹲下,抱头大哭起来。
花平不明就里,愣在那里,齐飞玲却看出些端倪,轻声道:你给我说过,在他离谷前,你们打过一个赌,是怎么赌的?
花平猛一拍头,失声道:啊,对了,我答应,要是他的法子管用,待他回来,就拜他为师…话音未落,权地灵已止住哭声,一跃而起,笑道:这是你自己承认的,须不能再赖了。竟已是神采飞扬,洋洋得意。
花平与齐飞玲面面相觑,只觉哭笑不得。齐飞玲好奇心起,悄声去问花平,方将前后之事问出。
原来月余之前,那些青衣人将花齐二人送至大岳阳峰下后,点起一炉檀香,不一时,权地灵便悄然出现,将二人带回此地。
他检阅齐飞玲伤势也只片刻,便即破口大骂,花平还怕是伤势太重又或送来太晚,急急相询,却原来他近日须得离谷,齐飞玲这伤却不能再有延耽,更非得有十余天细细护理不可。
他那日骂了一时,忽地看向花平,嘿嘿冷笑数声,甚是不怀好意,花平被他看得汗毛凛凛,问起他为何发笑,却几被那回答吓得七魂出窍,原来他竟是想自己出谷,却将治伤之法授与花平,让他医治。
花平那里敢接此重任?却被他骂得狗血喷头,到得后来,连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也扯了出来,更说是除非齐飞玲现下就答应嫁给了他,否则决然不救。
花平不得已之下,战战兢兢,请教治病之法,那知一听之下,只觉极是荒诞不经,那里有这等疗伤的法子?那知还否开口,只是略略现出些怀疑之色,权地灵已又勃然大怒,一阵好骂,骂得后来,花平胡里胡涂,也不知怎地,竟就和他打了个赌,说得依法救治之下,若齐飞玲能在他回谷之前伤愈,花平便要拜他为师,若是不能痊愈,他便拜花平为师。
两人赌得性起,只是在赌齐飞玲伤势何时痊愈,却全然未有想到她会否不治。
花平述之时,权地灵并不打断,只是时不时插入几句,自吹自擂一番,二人见怪不怪,也不在意。
待花平讲完,齐飞玲已是听得目瞠口呆,过了好一阵,终于忍耐不住,远远跑开,哈哈大笑起来。
她往日里身为玉女宫诸多弟子表率,庄重自持,每日里时时自省其身,惟恐有所轻浮失礼之处,常常数日不见一笑,这冷飞玲的冷字,确非虚言,似此等无所顾忌,放肆大笑,在她而言,真是十余年未有之事了。
齐飞玲笑得一时,自觉好了些,对着一汪清水整了整仪容,缓步走回,却见花平已是纳头拜倒,权地灵哈哈大笑,受了他三拜,那自是在收赌帐了。
齐飞玲心道:虽不知这权老人来历,但他为人坦荡热诚,当非外道邪魔。他武功医术都似不凡,他…他能拜他为师,也真是福气。
齐飞玲守正持礼十几年,行走江湖时虽也见过了不少少年俊彦,名门公子,却从未对任何男子假以辞色,此刻纵在心中,也不惯亲密称呼,只想了几个他字,脸色早又泛红。
此时天色已晚,权地灵笑道:当日你们来时,她已伤得昏昏沉沉,你也急得昏昏沉沉,我又急着出谷,也懒得多问,但此刻总该能放下心了,明天将你们过往来历,如何受伤,说给我听罢!
此后一夜无话,到得第二天早上起来,几人坐到一眼清泉之侧,两人相互补充,将前后之事,说于权地灵知道,事无巨细,靡无遗漏,只齐飞玲说到慧剑一事,略犹豫了一下,只觉这是宫中机密,不便多言,权地灵早看在眼里,一笑而过。
两人前前后后,总共说了近两个时辰,权地灵沉吟许久,看向齐飞玲,缓缓道:你原来是玉女宫的人?语气低沉,已无往日欢快。
花平悚然一惊,心道:师父难道竟和玉女宫有仇?却见权地灵背着手,转了几个圈,方向齐飞玲道:你说你那日破了林怀素的一剑天来,用得是怎样一招,让我看看。
齐飞玲脸上一红,轻声道:晚辈那天,也不知怎地,忽然一时激动,就用出了这一剑,自己也弄不明白,现下实是无力重现。
又道:其实那天还是师父手下留了情,否则我那接得下她老人家的剑。
权地灵冷哼一声,道:胡说!你这傻丫头,身怀明珠犹不自知,可惜,可惜!
齐飞玲与花平对视一眼,却都不明他的意思,但他们却已对权地灵性子有所知道,明白若是开口,必又是一顿奚落,但只要静不相询,他忍不住时,自会开口。
果然权地灵转了几圈,瞪着他们问道:我刚才的话,你们听懂了没有?
见两人一起摇头,怒道:那为何不问?
忽又失笑道:两个小鬼,于我性子倒看的透,也罢也罢,不急你们了。向齐飞玲笑道:你方才语焉不详那一段,可是林怀素说些什么断七情,斩六欲的鬼话,要你修习那劳什么子的慧剑么?
齐飞玲脸色一变,惊道:前辈,您,您怎地知道?
权地灵哈哈大笑,十分得意,道:我岂有不知之事?
又道:林怀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但晓得慧剑的妙用,却不知情剑的真意!
齐飞玲虽听不明白,却知今日逢上了极为难得的机缘,笑道:前辈,在下给您去沏杯茶来可好?
权地灵笑道:什么前辈,少假惺惺了!你心中怕早骂了我几百声为老不尊了吧?
又笑道:我既然说到此处,自然要将个中奥妙说与你们听,急什么!
两人坐近了些,权地灵又道:慧剑之威,确如令师所言,足可斩云空,裂金石,但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林怀素的全力一剑,你能挡下?
又向花平道:你说你学得是忘情诀?
花平道:是。
又道:但弟子愚钝,不解之处,十之八九…话未说完,已被权地灵止住。
权地灵低头静思了一会,脸上笑容渐渐弛去,闭上了眼,一动不动,花齐二人心下都是大奇,却不敢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