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内的景物骤然变得模糊。人和事物失去了颜色,世界成了黑白和线条构成的抽象画。而且这些线条在不断扭曲、交叠,然后混杂到一起,像是孩童在墙头胡乱的涂写。一阵轻微的眩晕感涌入大脑,逼得马克西米利安不得不闭上双眼。耳边是丝丝的风声,不是驾着骏马或飞龙急速行驶的那种快爽,而像是陈旧的鼓风机皮囊漏气后的呼呼喘息。
幸好,这种难受只是持续了一会儿。不同于加温过的室内的那种凝重,清新的冬日空气瞬间涌入他的鼻孔。他深深吸了口气,寒冷的空气灌入肺部,比任何提神的药物都有效得多。睁开眼,已经不是抬头是顶的地下室,而是一个四周柱廊环绕的露天天井。虽然周围以火把和发光魔石照明,上方的夜空仍然看得到闪烁的群星。不远处就能看到露天剧场红褐色火山岩的回音壁。从这里只能望见朝西的背面,呈现圆滑弧面的外形。由此判断,落脚点是在老城区,北市街和剧场之间,一处作为传送点特别辟出的庭院。
马克西米利安躬身向卡迪斯术士表示感谢。
“请稍等片刻。”卡迪斯伸手阻止急于离去的马克西米利安。马克西米利安微微侧身,隐秘地做出防御的姿势。他的腰侧,华丽花哨的剑鞘内,早就用一把锋利的短剑替代了未开锋仪式用剑。
卡迪斯闭上眼静默念数息,这才向马克西米利安微微颌首。“作为土龙神的术士,我并未修习远视魔法。不过正如我的老师硬岩杜拉德姆durada所说神在关闭一扇门的时候,也会替你打开一扇窗。我对震动的感知足以让我察觉到周围数弗隆范围的异常。这处建筑内有一个较为沉重的脚步声,应该是全副铠甲的骑士。有五个个体较轻的个体跟随在他后面。其他人在一个点燃炉火的屋子里休息,我能听到一些木柴爆裂声,以及盘子端起放下的声响,他们是在吃夜宵罢。再远一点的地方,附近的人都在家里欢庆饮宴,街道上的人不多。总得看来没什么值得您注意的。”
“魔法,还真是便利啊。”马克西米利安不由感叹。
“前提是,您要具备魔法天赋。”卡迪斯自豪地回答。“普通人中,平均每一千人才有一个能感应到魔力。而这其中,具有足够的魔力容量,智力又足以接受复杂的施法典范的,又只有百分之一。整个帝国,现存的两字头以上高阶术士只有寥寥十几人。算上我这样四阶的,以及五阶刚入门的,术士总数不超过一千。最多的是那些一辈子都无法超越学徒阶段的半吊子。由此而言,我倒是有点理解那些人想要另辟蹊径,成为魔法师、炼金师之类的次等施法者的心情了。”
马克西米利安多少有些释然。这术士刚才一番话倒不是有什么意图,恐怕大半是出于身为千军万马里拼搏出来的正统术士的骄傲感,以及对于那些半吊子天然的蔑视了。总的来说,月眼黑曜本人却是个热心肠。
“如果不介意,能允许我陪您走一段吗?”恰在此时,卡迪斯又提出一个意外请求。
面对对方疑惑的眼神,卡迪斯露出尴尬的表情。“按照规定,在传送后我必须立刻回到皇宫的待命点。不过,我和一个朋友约好在这外边见个面,也是因此之前才建议您用这个传送点的。”
这下,换马克西米利安摆出一副了然的表情了。“朋友?是异性?”
魁梧的术士不符画风的做出扭捏的姿态。“我早就告诉她,皇宫里什么好吃的都有,更别说给我这样的术士的供给了。可她说这几天是新年,非要给我送点家里做的东西来。”
马克西米利安知道皇宫的饮食,即使是给术士、侍从长、女官食用的,也仅仅只是材质上略逊于皇室的。刀工、手艺、使用的香料,无不优于家庭主妇的锅子里弄出来的东西。不过怎么说呢,外人做的总比不过家人做的。他敏锐地察觉到卡迪斯术士并未承认对方是自己的妻室。帝王之盾的当然术士能结婚,否则也不可能汇聚全帝国最精英的人才。不过既然名为帝王之盾,忠诚是非常重要的。考虑到本人的意志再坚定,也有可能因为亲戚家眷遭胁迫而做出违背本心的事,术士在帝王之盾服役期间被要求隐瞒自己的身份。帝国官员甚至会为这些皇家术士编造一个为帝国政府或某领主服务的职务来帮助他们掩盖真实身份。没想到这么一个政策,后来却被一些术士利用来编造多重身份,进而享受一夫多妻的生活。而执掌帝王之盾的高阶术士对此则抱睁一眼闭一眼的暧昧态度。结合卡迪斯的态度,马克西米利安猜测很有可能是这种情况。帝王之盾与皇室的关系非常密切,据说这是由奠基帝威廉姆玛威堡冯克里斯坦森与某位超阶术士的交情而遗留下的传统,被迄今都还活着的历史能追溯到建国初期的老怪物们所维持。
“当然可以,求之不得。”马克西米利安没考虑几秒就决定买对方一个人情。能在帝王之盾埋下一颗钉子,是菲恩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
在卡迪斯的陪同下,马克西米利安走出传送点。那些守备的骑士和士兵很机敏地避开了离去的贵客,以免让对方感到不便。穿过一段悠长的拱门,他们来到老城区的街道上。
老城是这座帝国都城第一次扩充的结果。原来为岛上的皇室、贵族提供服务的仆人劳役的几个居住区,以及三、四个自然村被圈了起来。来此觐见的贵族,入朝为官的官员,等不及在寸土寸金的敏塔岛上申请宅基那动辄数年的批文,索性在这个同样安全的新区安家落户。他们带来了更多的部属和仆人,也带来了更多的财富和需求,于是这里便逐渐繁荣起来。等到撒加河和比耶夫河之间水上交通设施船湖的建立,还有附属的船厂、商栈的兴起,更是让这片区域化身为供应整个城市的商品集散地,敏塔阿玛多瑞斯最繁华热闹之地。港运、仓储、大批量货品交易,还有在此基础上的深加工业,促成了此地百年的昌盛,却也蕴藏着败落的根源。越来越多的商贾、手艺人入住此地,加上传承了十几代的仆从家族,让这里变得越来越拥挤,越来越肮脏。环境的劣化,使得原来对此地的便利趋之若鹜的贵族阶层再无法忍耐。他们搬离了这里,最初是往北边城墙外的开阔区域,随后是越过撒加河,在南岸建造起自家舒适典雅的豪宅。
数百年后,包容敏塔阿玛多瑞斯十万人口的最外层城墙建造了起来,这里便彻底沦落为老旧朽腐的老城区。沦落,并不是萧条每日还是有大量的财富物资从此通过,只不过仅有极少量留在了这里。因为利益链的最顶层离开了,中间的贸易商也随之离去,留下来的是那些一天只几十个铜子的扛包的、学徒工,当然不能给老城区撑起什么大场面。就连铁匠铺的打铁师傅,首饰店的精镶工,制衣作坊的裁缝,都算得上是这里的体面人物。圆形剧场的建造,是重新老城区光辉的最后一次尝试。结果就是不到五十年帝国议会就一致决定在南岸新城区建造更大、更豪华、更符合贵族身份的大剧院。被丢在老城区的圆形剧场,成了格调低下的世俗哑剧、狂野艳舞的演出场。
让这片城区彻底堕落的则是地下群体的兴起。
没有人知道这些被称为社团、帮派的组织是什么时候入驻,或许可以追溯到尚未筑城时期的抵制苛捐杂税的松散联合。但当皇帝的目光注视到这里,他们蛰伏了当贵族落户这里,贵族私兵保镖四处游荡,他们龟缩到最黑暗隐蔽的角落。直到所有权贵都已离开,只把这里当作宏大城市的一个令人不快却又不可或缺的组件,就像是人体的盲肠或宅邸的五谷轮回之所,这些从事灰色职业的团伙便像野草般蓬勃生长起来。他们一手凭借暴力搅动社区的治安,另一方面又以代替政府和贵族的保护者的形象抽取安全税。当从脚夫、搬运工、洗衣妇、掏屎匠身上盘剥的血汗钱积累到一定程度,他们便开始经营赌场、酒馆、妓院之类怂恿人放纵的产业。就连寻求刺激的贵族,也偶尔会到此一掷千金。人口密集、商业活跃的老城区,足以让这些人聚敛起大量的财富。
为了保护通过不正当手段获得的财富,还有那些不受法律认可却又是日进白金的产业,往日的带头大哥带着手下开始镇压周围的混混。而自认野蛮彪悍不畏死丝毫不逊色于对方的新兴团体则以对等的暴力进行反抗。某些情况下,光脚板的打赢了穿鞋的,于是另一个轮回启动。另一些情况下,既得利益的一方不但依仗武力还有一定的智慧,晓得拉拢分拆,于是势力进一步扩张。若是再聪明一些,学会如何抱贵族的大腿,成为某个显贵家族的狗腿子,就能在极短时间能发展成雄踞数个街区的黑帮。然而贵族之间也不是一团和气,既然你能扶植一帮打手游汉,我也能培养出一批来于是战争开始了。老城区被当成贵族私战的另一个战场,只不过战争的双方从私兵、农兵换成了无赖、蛮汉、刺客、杀手。虽然景象不如战阵对决那么壮观,激烈程度倒是一点都不逊色。最严重的时候,整个城区三、四万人都被卷入,一夜死斗后倾倒进比耶夫河、撒加河的尸,甚至能堵塞敏塔岛浮桥的桥洞。
这都是皇朝动荡时代的劣迹了。威廉姆十四世的治世已有近三十年,帝国各地不提,至少敏塔阿玛多瑞斯城已被经营得固若金汤。黑帮争夺地盘的厮斗,也仅限于街头斗殴级别的规模摩擦,或是雇佣杀手的相互刺杀。马克西米利安和卡迪斯行走的道路上,治安还是能得到基本保障的。这多少要归功于一个月前的宵禁,以及警务总监在过节前的转型整治。然而,狭,路面还带着积年的淤泥牛马粪被压实后的油腻的街巷,还是让人感到不快。帝国已经多久没有整修老城区的道路了?或许都要追溯到上一个皇朝时代了。人口的繁衍,让这里有限的土地不堪重负。人们不得不将房屋往高处搭建,并不断挤占街道的空间。你问他们为什么不搬离这里?他们的家在这里,他们的妻儿老在这里,最关键的,他们养家糊口的职业在这里,你让他们怎么搬啊?一听就知道你是衣食无忧,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族子弟。
穿过一条狭窄的巷,卡迪斯便注意到不远的路灯下一个略显臃肿的身影。他低声向马克西米利安道了别,快步走了过去。那人从灯影下走了出来,露出欢喜的笑容,手里还提着一个带柄的木盒子。唠叨的术士卡迪斯嘴里埋怨着,好像是怀孕了还不好好在家呆着什么的,脸上却都是幸福的表情。马克西米利安有些出神地看了他们好一段时间,心里有股莫名的惆怅。
“子爵阁下。”身后的低语唤醒了他。
马克西米利安嘴角柔和的顿时消失了。转过身,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对那名侍卫道:“这里是你负责?都准备好了?”
对方微微欠身。“都准备好了。”
像是作为证明,远处,一道火光冲天而起。“真是冲劲十足啊!时间还差一点就发动了。”
老兵出生的侍卫咳嗽了一下。“是您晚到了,时间早就过了。”
晚了吗?马克西米利安自嘲地笑了笑,随手指向因为火起而有点茫然术士和术士的爱人。“安排他们退到圆形剧场的传送点去。那里有驻军,今晚是安全的。”
侍卫点点头。挥手让躲在不远处的两个手下过来保护马克西米利安,自己则去执行多芬子爵的命令。
马克西米利安没有等待结果,转身隐入街巷之间。闪烁的火光,将他们的身影扩散成街道两侧的墙上晃动的黑灰色斑驳色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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