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徒,阿苏夫城似乎没什么异常。”他的掌旗官,一个叫纳绥尔asir的前百夫长躬身向瓦希德道。
的确,阿苏夫城的门口没看到如林大敌的状况,路人也是自由进出。不过,瓦希德即使是在三、四弗龙以外,也能感觉到城市上方笼罩的恶意。是啊,不管多么落魄,他都是一位圣座授权的主教。作为相同地位的柯麦德主教,即使不是出城迎接,至少在他亮出仪仗的时候对等的回应。而现在,城头依然是一片平静。想必他们早就知道他的到来,故意摆出这副不以为然的姿态。
阿苏夫城之行,是再也拖不下去,才最终成行的。
考伊科人营地的存粮,早就是以日为单位核算了。就这样,阿苏夫当地的教会还以防御蛮族的名义大肆收拢余粮,摆明了就是让考伊科人有钱都没处买。孟台绥尔和阿布德想尽办法,让男人到野地里捕猎,让女人树林里摘取野果野菜。可是降雪,把一切计划都打乱了。瓦希德摆脱了这些忠实信徒的阻碍,亲自与柯麦德主教派来的使者商定行程,阿苏夫教区总算稍稍放开了粮食补给的限制。就是这样,考伊科流亡营地里也只剩下喝粥的份了。瓦希德听说一对年轻的夫妇把自己的孩子买给了海尔拉的村民,当他跑去阻止的时候,却发现那对狠心的夫妻把换取的麦粒倒入大营的公共粮仓。见到这一幕,就连最初坚决反对向柯麦德主教屈服的孟台绥尔,也不得不叹息着接受了瓦希德的计划。
商议行程和对应的条件,又花费了五天。直到柯麦德主教的特使派人送来了足够整个营地的人口消耗一个月的麦谷,瓦希德才出发赴会。
行前,瓦希德断然拒绝了孟台绥尔阿祖维和他的圣教骑士的护卫,也否决了当下的军事官费达穆希米尼提出的安排两个百人队一路保护,并在接近阿苏夫城就地扎营的打算。甚至连阿布德拉扎格之类原考伊科的执事、司铎等级的人物,也被他以营地内需要人手管理为由排除在此行的人员外。他们可是他安排的后手,要是都断送在阿苏夫城,就连天使也会落泪罢瓦希德想到此,不由窃笑。
瓦希德只选了身材高大的纳绥尔作为他的掌旗官。纳绥尔是哈木札的部下,也是当下的考伊科军事指挥官费达的同僚。相对于挥军作战,纳绥尔更擅长单打独斗,被认为情况有变的时候最有可能护着瓦希德冲出阿苏夫城。对此,瓦希德也就姑且听之了单枪匹马,从千百人军队中闯出,还要带着一个人,这已经算得上是神迹了。瓦希德的守护天使也没说过祂能做到这样的事。
另外一个人,则是艾资哈尔穆仪兹,一个相貌平常的中年人。艾资哈尔在前主教时代是个司铎,大概是干了不少类似阿布德拉扎格那样私设回扣,磨坊轴子里藏金的事。不过他倒是最先响应瓦希德东撤的主张的,还引用了教典上至暗中应避于洞穴燃起篝火的寓言。此后,他就以瓦希德使徒圣迹记录者自称,成了一名可有可无的书记官。瓦希德核实过,他的能力,似乎也仅限于记录了。没成想这次前途未卜的旅程,艾资哈尔竟顽固地要求随同,谁劝都不听。瓦希德也只得听之任之了。反正这个人也没进入核心权力圈,并不知道后续的计划。
“对你严厉的人,未必是敌人。对你和颜悦色的人,未必是朋友。”瓦希德如预言般吟唱道,脸上满是年轻人未有的沉静。艾资哈尔崇拜地看着他,用记忆将这句话记录到自己的脑海中。
纳绥尔激昂地说:“既然他们不怀好意,我们也没必要送上门去。那个什么特使不是都借机前行一步了吗?我们也到阿苏夫城外了,他们没出来接我们,我们直接回去不就得了。”
瓦希德一个多月来始终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微弱的笑意。“不是他们要我进去,而是我想要进去。所以,纳绥尔,我用不上那个……理由。”
艾资哈尔也是莞尔。怂恿一位主教耍无赖,还真是个老兵油子。他转身看着瓦希德,脸上露出担忧的神情。“使徒,既然知道危险,我们还要进城吗?”
“危险,总是隐藏你认为最安全的地方。而最危险的地方,或许才是逃生的唯一路径。”瓦希德敏锐的目光,似乎能看透这座北地宝石厚重的石质城墙。他看了看掌旗官和书记官。“进城后,你们只要完成自己的职责就好。不管我是什么遭遇,都不得出言为我辩护,或者出手救我。”
“但是,他们要是诋毁您,甚至危及您的生命,我又怎么可能视若无睹?”纳绥尔是被费达穆希米尼等军官遴选出来的精英,当然不甘心坐以待毙。
“能拯救我的,只有神。”瓦希德紧握住胸口的神徽。
在逃难的路上,他把主教的仪仗,包括黄金的权杖、神徽,丝绸的冠冕和袍服都卖了,换成了粮食和保暖的衣物。边地的乡村、城镇不怎么富裕,但还是具备识别好东西的眼光。那些先不论其宗教意义,就是直接当实物上缴,也能让虔诚的官员们感到满意。
瓦希德现在所用的神徽,是难民中的一个孩子用刀刻制的,材料不过是路边常见的榉木。然而在运用这个简陋的、还带着毛刺的神徽时,他却感受到自己更接近至高神的意识。
“而且,我觉得他们不会给你们帮助我的机会的。”他自嘲地笑道。
“为什么呢?都是同教的兄弟,却要如此相逼。”纳绥尔悲伤地说。
瓦希德叹息道:“因为他们需要一个继续统治的理由,而我就是这个重建权威的理由。你觉得他们会愿意心平气和地放过我吗?”
随着最后一批逃离家园的考伊科人陆续赶到,逃亡的队伍知道了残暴的努瓦雍士兵和龙神的术士是如何毫无怜悯地摧毁他们的家园,将那些没有听从主教命令的信徒像牲口一样带去西方的事实。庆幸之余,却还是有不少人在反思,觉得留下来与敌人决一死战未必没有出路。同时,阿苏夫主教区庞大的领地、众多的人口、丰腴的财富,也给了其中某些人获得援助的幻想。
基于战败后的沮丧和对异教徒入侵的恐惧,通过对使徒身份的敬畏、对主教职权的服从以及对神迹的拜服,被强行捏在一起的统一意识渐渐瓦解。使徒瓦希德,或者说瓦希德背后的天使,要求追随者抛弃家园的理由是躲避邪恶,寻求光明。邪恶,可以指唯利是从的努瓦雍领主,可以指阴谋掀起战争的异教奴隶贩子,也可以指用黑暗的法术摧毁了天使的术士。但接下来呢?光明,什么是光明?如果有个人承诺给这些流亡者重建一个安全、宁静的家园,这队伍是否在顷刻间就会土崩瓦解?
在进入阿苏夫主教区后,瓦希德阿祖维并不像他在人们面前表现的那么坦然,而是经常整夜辗转难眠。他越发虔诚地向父神、向新的守护天使祈求指引,最后得到的是向前走,你的敌人将为你打开大门的神谕。如此隐晦难解的谜题,在阿苏夫坚固的城墙面前,他终于确定自己得到了答案。
他还记得半个月前偶然的一次遭遇,让他有了一丝明悟。
一个海尔拉村的农夫,为考伊科营地送来一车粮食。一向对外交涉的阿布德拉扎格恰好不在,瓦希德便从自己的积蓄里数了数,交给那人一袋迪尔赫银币。农民千恩万谢地之余,竟然还找回了一半。出于好奇,瓦希德询问了阿苏夫的粮价,得到的竟然是麦一磅10特里菲rify的超低价格。而即使是在粮食产出远大于消耗,甚至大量出售到努瓦雍的考伊科,麦价也从来就没低过15帝国比阿斯as。官方兑换比例,1比阿斯铜币等同于1特里菲铁币。实际交易的话,铜比例96的比阿斯肯定要高于号称具有千分之几金、银含量的黑色特里菲。
难道阿苏夫教区粮食大丰收,以至于谷贱伤农了?
进一步询问,瓦希德了解到事实并非如此。阿苏夫教区的大量人口,被引导到伐木、木器制作、养蜂采蜜等产业上,以粮食生产为主的村庄不断减少。作为落后典型之一的海尔拉村,其产量已经十多年没有增加了。而北方传教区传统的麦、黑麦输出却在持续增长。从农人半是抱怨,半是哀叹的话语中,瓦希德发现阿苏夫教区的实际生活水平远远不及考伊科。考伊科人从来就没有饥饿的记忆,最多是面包里麦麸的比例有所提高而已。而同样产粮的阿苏夫,一年中竟然在春荒的好几个月里需要用面糊、黑豆来充饥。
既然如此,阿苏夫的粮食价格应该高扬才对啊,怎么反而比考伊科还低呢?
瓦希德向粮食交易方面经验老道的阿布德请教。能为前主教运营多年麦谷生意颇受器重,自己还能从中牟取私利的前司铎,给了瓦希德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解释这是教会的经营模式。
教区的统治阶层垄断贸易层面的利益,这一点考伊科仅仅是初见雏形,在其他教区却是一种惯例。教区上层利用已经掌握的政治权力、信仰号召力,积累了大量财富。庞大的教会及其附属群体借此控制地方经济命脉,从中汲取更的利益。譬如在阿苏夫,最赚钱的买卖不是粮食,而是蜂蜜、宝石、毛皮、木家具之类的特产品。为了培养这些收益更好的产业,教会就压低粮食价格,使得种粮变得无利可图。另一方面,他们在行使税收、圣捐的权力的时候,有意拔高金银币的价值和逼利。农民需要种植并以较低的粮价出售粮食作物才能换取贵金属,周期长而不稳定。采蜜人、毛皮猎人、伐木人、作坊工匠,则只需要将日常制作出售给教会控制的商栈就能直接得到现金报酬,完成作为平民和信徒的义务。如此一来,就迫使地方民众将劳动力更多投入到非粮食种植且又能换取更多钱币的工作上。
当这种趋势发展到一定程度,就会出现粮价逆向增长的现象。更为古怪的是,为了掩盖地区教会从北方传教区大量获利事实,阿苏夫还要继续维持对本土粮食输出的义务或者说表象,这更进一步推升了粮价。阿苏夫的地方教会根本无意改变这个状况,相反,因为他们可以通过掌控乡村向城镇的粮食交易,在从事高价值产业的民众手中榨取第二份收益,在青黄不接的时节刻意制造粮荒的局面。所以,他们并不会因为粮价高企而动员民众改为种粮。最后就是瓦希德看到的明明是全国知名的粮食产区,粮价反而比考伊科还高的现象。
通过这番洗礼,瓦希德开始明白这个国家的运作模式。不过不是以正面,而是绝对负面的形式。这让他回忆起位于南方荒漠的阿祖维家族遇到的类似的一些困境。
瓦希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冬日的寒意,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我们进城。”他向他的掌旗官和书记官发出战斗的呼号。
数十年后,至高神的信徒将这次事件称为阿苏夫之辩,或者阿苏夫之殇,端看他所在的分裂后的教会的派系。前者认为年轻的使徒,新教派公认的首任教皇,瓦希德阿祖维,用自己犀利的语言和对父神的坚定信仰,揭露了旧教会的没落和腐朽。后者认为叛逆者瓦希德阿祖维出于自身的考虑,拒绝了阿苏夫主教为首的旧教人士挽救他的最后尝试,终于将本可改良的教会体制推向了分裂。
平心而论,由神职人员控制一个地区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要比撒加塔伊诺这样的封建帝国用世代传系的贵族统治领地,效果要好得多。因为行使中央政府职责的圣座,操控着地方神职人员的任免权。一位在地方上成就卓著的教士,将会获得晋升,甚至被吸纳到圣座下属国家机构中,负责更大范围的国家事务。而无能的教会成员,则会因为疏于培育信仰而失去神眷,在教会中的地位也会一落千丈。评估的方法也很简单,就是能够的神术的效果和等阶由圣座评定。无论从执行力、影响力,或者选拔方式的角度,这种制度都远优于撒加塔伊诺帝国的领主分封制。这也是为什么至圣联合能以仅有帝国百分之六十的人口,且缺乏精英将帅的系统教育的情况下,却始终能对抗乃至压制对方的主要原因。其中的弊端呢?父神教会控制下的信徒,他们精神上受到各类典章仪式的约束,物质上被主教、司铎、执事掌控。就像一颗颗螺丝、木楔,被呆板地安装到以至圣联合为名的宗教、军事、政治混合体上。这极大抑制了民众自身的活力。
由瓦希德此后的言论而言,约束并指导信徒的言行举止、生活工作,他认为是正确的。由此生产的财富没有被用于侍奉并壮大至高神的信仰,反而被少数披着宗教外壳的堕落者私吞,则是彻底的邪恶。换而言之,他认为至圣联合的制度本质上是好的,问题在于确保国家安全和发展的资源,被逐渐变得自私自利的所谓受选者家族所侵吞了。而他就是要秉承神意,惩戒这些败类,将真正的信徒们引导到光辉道路上当时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有了这个意识。
然而即使是这个不怎么成熟的思想,当时也没多少人能认同。瓦希德阿祖维悲哀地发现,他最初的追随者中,一部分是畏惧于他所展现的神迹,另一部分则是本能地从众心里。在近四千考伊科人中,真正信任他并能为他所确定的目标不惜牺牲生命的,只有寥寥数人。如果虽然腐败堕落却依旧强大的旧教势力对他视若无睹,刚刚崭露头角的他或许在掀起一阵大家一起抱怨既有秩序的思潮后,便落于沉寂了。考伊科流亡者,也会在找到满意或不满意的安身之所后,一个接一个离他而去。他当然不甘于此,他的新守护者同样不甘于继续寥落。阿苏夫主教的邀请,恰恰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让考伊科识破旧教高层贪婪嘴脸的机会,一个让阿苏夫的普通信徒尝试另一种生活方式的机会,一个让他和他所代表的天使势力突破千百年来枷锁和束缚的机会。
瓦希德并没有想到这个机会,会将他的思想传遍整个北方教区,并掀起一场波及整个国家,将人群和信仰彻底撕裂成两半的战乱。不过让他再选择一会,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因为对方,根本没给他任何其他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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