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白的出现,让谷怀虚不安了许多天。
三年前,在齐眉绾发礼的前一天,他尾随了她出去。
家中在他出山那日便来了一个术士,称他是帝王之命,然而注定红颜祸水,他的帝王之命尽会毁于这个红颜手中。
无疑,那便是齐眉。
家中决定,由他亲手除去她。
他本也好奇,作为齐家军的统领,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奇女子,才能让一群铮铮铁汉向她俯首称臣?
可当他看到那个提着裙摆在小溪里摸石头,脸上挂着无忧得不像话的表情的少女时,答案便忽地明朗了。
若是可以,他亦愿成为她裙下之臣。
那日,他收回了袖中的暗器,空手而归。身为禹州的少主,他过早地动了情,并且是对一个注定成为他称王之路的绊脚石的女人。父亲恨铁不成钢,罚他跪了一夜。
翌日,齐眉的绾发礼上,他看着台上那个怅然若失的人儿,心轻轻地疼了一下,然后对自己说:“还好,还好,没人知道她究竟有多好。”
后来,谷父病亡,他继承家业,第一件事便是带了彩礼去齐州。然而他的第一次不计后果,被她分析天下形势,生生给逼了回去。
他只是笑,道了句来日方长。
他放弃杀掉她时已立过誓,如若她今后当真对他构成了什么威胁,那都是他咎由自取,与她毫无关系。毕竟从头到尾,她身处这场谋局中,却毫不知情。
而邢白,那个术士的后人,他的出现,仿佛在提醒着他,绝不可心慈手软。如若再不动手,他便会代他,除去她。
皆因邢白是个无泪之人,他天生无泪,无泪便也无情。他一辈子都不会懂,自然也不会动情。
***
苏寂昏迷的这段日子里,齐眉一直都在照顾他,同时也在想着一件事——
得城究竟在何处。
按照匡礼的说法,发布诛杀任务之人的身份无人知晓,得城自然也不会在任务函中,而报酬为得城这件事又显得毋庸置疑。那么,假设有某一个杀手成功诛杀看苏寂,他又该如何取得报酬?
齐眉思来想去,只想到一个可能。
得城就在苏寂身上。
这个想法让她自己倒吸一口凉气,这三笺分落到他们三人手上,而她又偏偏握着得心,个中意味十分明显。这送给她得心的人,显然操纵着大局,让她在这两人之中选其中一人,成为君王。
她无心朝野,却后知后觉地被推到了后位,那一瞬间,她的整片天都暗了下来。
无论她怎么选,都将把齐州作为筹码,押到这盘棋上,而这却恰恰是她所最不愿看见的。
究竟是什么人,设下了这般大的一个局,又俯视着他们被困在其中,有如热锅蚂蚁。既似考验,又如只是在找个乐子而已。
她假寐在苏寂床边,他成了这副样子,也是拜她所赐,她来守着,不会有人有异议。这一守,便是五天。匡礼煎了药来,她得喂他;谷怀虚来给他疗伤,她得在对面输真气给他。衣不解带,寝食不安,这五日下来,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
发间传来极其轻微的触感,她累得睁不开眼睛,却忽而听到了一声很轻很轻的“齐眉”。
她无意识地想,如若这个声音叫的是“落落”,那一定很好听。
那声音又很轻地响了起来,似是叹了口气:“对不起…”他停顿了好久,久到齐眉都以为自己睡着了,“我连保护你的能力,都被收回了……”
齐眉是知道的。
前几天谷怀虚来的时候,对她说,苏寂他经过了这次,很可能以后都要封住内力,不得动武,否则极容易经脉逆流。这番话说得云淡风轻,却叫齐眉心中忽地一悬。
他本是请她来保护他的,可最终,却是他因为要保护自己,而罹此大难。
可他向来要保护的,不都是阿音么?
她又是何时有了一席之地的?
他的指腹扫过她的脸,有股冰冰凉凉的感觉。然而只停留了片刻,便收了回去。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推门声。
苏寂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睡着了。”
来人似乎并不惊讶他已经醒来,在桌子上放下了东西,然后又轻轻退了出去,轻手轻脚地关上了房门。
齐眉觉得,自己应该是真的睡着了。
***
齐眉醒的时候,朦朦胧胧地看见旁边有个穿着白衣服,摸着大肚子的年轻姑娘正眉眼弯弯地看着她。视线渐渐聚焦,看清了那人的脸,却忽地一阵心生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
“齐州主。”那姑娘似是心情极好,眉眼间的笑意盈盈满眶,“你可口干,可要喝水?”
齐眉忽而想起了她是谁,忙挣扎着起身,求证似地问她:“方姑娘?”
只见那姑娘的笑意敛了敛,声音仍是轻快:“是匡夫人。”顿了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在半月坛,方这个姓是忌讳。”
齐眉笑了笑,掀开被子:“未央,我们先前见过的。”
方未央耸耸肩,转身迅速倒了杯水给她,剪水双瞳里闪动着一些难以辨认的东西,“在齐州时,哥哥从不同我说有关你的事,直到那日想大街上见了你惊慌失措的模样。”她刻意忽略去了一些东西,“你兴许是不知道的,我哥哥他,曾有一个未婚妻,在他未离开半月坛前。有日,忽然开了一封任务,以得城为酬,诛杀那女子。”
便是谁都料到了的结局。
“匕首送进她身体的时候,她笑着告诉他,得城便在他房间的枕头底下。我哥愣愣地看着她,一点一点地没有了生命。从那以后,他颓废了许久,以至于最后为主上所废。”
“他其实并是不要你,只是不敢要……”
方未央这样结束了她对自家哥哥的评价,心说方未忧你真是快点跪下来谢我吧可在你心上人面前说尽了好话显得你真是可怜世无双……
然而,她忽然好像想到了什么一般,发现了不对劲,猛地一拍脑袋:“我这榆木脑袋,先前还想不通他为什么处处躲着你,竟忘了这般重要的事!难道真的是一孕傻三年吗?!…天呐…”
画风突变,齐眉不自觉地抽了抽嘴角:“怎么了……”
“半个月前,齐云山的方丈托我给你送了样东西,你可还记得是什么?”方未央的声音轻了许多。
齐眉下意识地便想到了得心,又联想到那个因身怀得城而死的女子,脊背不由得一凉,轻声问:“那匡礼他……”
“匡礼并不知情。”方未央似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但又表情奇怪地说,“只是齐州主,你的反应让我很不解……你不是…很喜欢方未忧那个混蛋的吗?”
齐眉微微笑了笑,放下茶杯,合衣穿鞋不经意地反问道:“那依你看,我该有什么反应?”
上大街把得心随便送给一个路人然后飞奔回齐州告诉方未忧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们可以在一起了吗?
她早就过了那个可以肆意妄为的年纪看,何况绾发礼之前他便已拒绝过自己。那时,谁都不知
那个猪头一样的齐州主在三年后会拥有得心,将抉择君王。
而方未忧显然是无争夺之心的。若是他有,早在十年前,天下便该易了主。可他当初又为何因求得城而杀了自己心爱的女子……
齐眉想不通。
方未央挠挠脑袋,打断她的思绪:“至少也要有种很惊讶或者很复杂的表情啊……”
“匡夫人。”齐眉苦笑,“方未忧亦是我的忌讳。”
***
苏寂已醒,齐眉也已休息好了,众人便启程前往半月坛,而方未央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什么异议。经过上次一战,大家身心俱惫,只想快点到半月坛。而方未央亦是个聪明人,自觉地沉默着,骑马在队尾断后。
快到城郊十里长亭的时候,苏寂忽然回头问齐眉:“你轻功怎么样?”
“啊?…嗯,还好。”齐眉差点没反应过来,心不在焉地答着话,还在想着自己的事情。
苏寂回过头去,没有再说话。
不久,他们便来到了一面峭壁之下。
半月坛无路可入,有轻功好的直接攀爬上去,轻功不好的便需发信号,让上面看守的人放下绳索或篮子,然后上面会有人力把入坛之人拉上去。
因峭壁太高太陡,自古以来,能自行攀爬上去的,不超过十人。不巧的是,苏寂受了伤,匡礼轻功差,方未央怀着孕。更不巧的是,他们都以为对方带了信号弹。
齐眉最终幽怨地提出来跟谷怀虚剪刀石头布的建议。
谷怀虚却一脸认真地摇了摇头:“我的手是要给病人做针灸的,不能碰那些石头。”
齐眉握拳暴走:“摔死了怎么办啊!!!”
没想到其他人更可爱,不气她不罢休,偏偏用两只手环成一个杯状,异口同声道:“我们接住你啊。”
齐眉欲哭无泪,只得硬着头皮上。苏寂把瀑冰给了她,并给她指了峭壁上的十个落脚点,道
“碧水质软,瀑冰质硬,易借力落足。那十处落脚点你可看清了,落错了一处,便是粉身碎骨。从前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的。”
这话绝对不是危言耸听。从前那正派人士想要占领半月坛,派了诸多高手来探路。登崖时,要么登到一半就掉了下去,要么连落脚处都找不到。有两个差点登了顶,最后被坛中之人几块巨石给砸了下去,最终半月坛坐实了“邪教”这个名头。
站在峭壁之下,齐眉目测了一下距离和方向,深出一口气,从袖中取出半尺白绫,缚住双眼,深深地出了一口气,而后脚尖一点,身轻如燕,直直往第一个落脚点掠去!
其余人的口张得可以塞下一个鸡蛋。
她……!她竟蒙眼登顶!也未免太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了吧!从那个高的地方,要是真的掉了下来,谁接得住她!
可未等他人为她捏把汗,她已离开了第一个落脚点。
竟是有如天外飞仙一样,无惧无虑,好像一个奇迹在众人眼前发生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