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寒风似乎有了些疲惫,呼呼的啸叫变成了低沉的呜咽;雪线逐渐稀疏,鹅毛大的雪片有一朵没一朵的在半空中旋舞着,落下时半点声息也无。偶尔,仲景坡上隐约传来“咔嚓”一声沉闷的细微低音,张天远知道,那肯定是又一株枯枝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折断后腾着雪尘跌落在了地上。
室内,墙上的壁式空调开着制热模式,阵阵热乎乎的暖风拂面而来;客厅里的巨型座钟秒针“咔咔”的响着,在这静谧的雪夜听来格外清晰震耳。若凤睡前无事,打开壁柜,将张天远的衣物抱出来放在床上,一件一件的重新折叠分理着。
“明个大年初二,这件新衣你还该穿着的。”若凤两手抻着一件深黑色翻领大衣的双肩说道,“淘宝网上折后的价格还三千八百元呢!”
张天远怀抱禾禾坐在靠窗的床前,垂首拧眉,似在想着什么沉重心事;禾禾已早睡得沉了,两个鼻孔发着窸儿窸儿的微音。听得若凤说话,张天远抬起头来,道:“折后还三千八百元?也太贵了吧?——这么说来,我更舍不得穿了!”
“女人嘛,再漂亮也是要嫁人的;衣服嘛,价再贵也是要给人穿的。”若凤转头俯身折叠着张天远的另一件衬衫,“俗话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你个男人家,整日在外面跑,也该买件好的衣服穿上装点装点门面嘛!”
张天远笑着说道:“小四十的人了,还装点个什么门面。要不明天拿到镇上服装铺里改改给若桐穿,年轻人才需要装点门面呢!”
“若桐才看不上这样的颜色,这样的式样呢。你以为现在的年轻人都像咱们那时候没衣服穿,逮啥穿啥?”若凤一面手麻脚利的叠好衬衫,重新放进壁柜,一面低笑着说道,“实话告诉你吧,单是若桐身上穿着的一套保暖内衣就近千元呢!”
“这么贵?——太奢侈了,太奢侈了!”张天远喃喃的说道。
若凤又将张天远的一条长裤裤腿夹在脖下,然后从中对折起来:“年轻人嘛,正是爱美和虚荣心强的时候,自然就要净拣那些式样新潮、价格死贵的衣服买了。当然以咱现在的经济条件来说,也不是承担不起嘛!”
“若桐也该寻个姑娘成家了。不要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瓜里挑瓜,挑得眼花,挑来挑去弄得高不成低不就的,倒把终身大事给耽搁了!”张天远沉吟着说道。
“禾禾睡熟了?”若凤没有顺着这个话题再说下去,而是放下手中正在叠着的衣服,转身走至张天远面前,低头俯视着鼻息微微的禾禾,嗓音有些低沉,“天杀的王天朋,千刀万剐的王天朋,挨枪挨炮挨炸花子的王天朋,把禾禾祸害成了这个样子;我们又一年到头、没明没黑的四处奔忙,夜里老让禾禾跟着子良伯和栗花婶睡,想想真有些对不起孩子。”说着跪在床上,轻手轻脚的摆正枕头,拉开被褥,然后将禾禾接过放在床上盖好:“今晚就让禾禾睡在我俩中间,让他感受到父母的温暖!”
若凤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提到王天朋,张天远心中“咯噔”一响,眼前马上浮现出了蕙兰茕茕孑立孤苦无依的身影,浮现出了蕙兰和他年前在那座破旧小院里的对话情景。正如蕙兰所说,当日他之所以没有继续追究王天朋的责任,虽有邻里说情,但潜意识里确也掺杂着蕙兰的缘故;可他当日也决没想到会给禾禾留下这样的后遗症呵。但若一切推倒重来,尤其是确证蕙兰对他有着那样一份情意后,他还能狠下心来做出决定吗?若不做出决定,难道就任禾禾落下这样的病症吗?……一时之间,张天远竟陷于了极其矛盾痛苦的境地。
“不少旧的衣服年前都已打包送人了,”衣物一件一件叠好、重新放进壁柜内后,若凤直起腰来伸手抿了一把头发,仿佛自言自语的说道,“可这些年来,这几件衣服一直留存在家。它们是我俩当日苦难生活、美好爱情的见证,值得永远珍藏着啊!”
张天远慢慢的转头望去,看到床上摆着的,一件是豆青中微透着白色的的确良衬衫。二十多年前,这种质地的衬衫曾经一度风靡集镇乡村,成为年轻人追赶时髦的首选;那时若凤刚刚和他好上,就送给了他这样一件衬衫,当然这也是若凤买来布料,亲手为他裁剪、缝制的第一件衣服。另外两件都是鲜艳火红的秋衣秋裤,中间束着红色腰带。这是他在二十四岁和三十六岁两个本命年生日的时候,若凤亲自为他选购并亲手为他穿在身上的。他清楚的记得,当时若凤一面为他穿衣一面娓娓语道:“天远,本命年要穿红衣红裤,系红腰带,这样辟邪。多希望在你过第七个、第八个,不,是第十个、第一百个本命年生日的时候,我还能陪在你的身边,还能继续为你穿着这样的衣裤!……”
望着衬衫和秋衣秋裤,许多久远的苦难的往事一下子涌上了心头,张天远觉得眼眶热热的,低声说了句:“若凤,谢谢你!”
若凤抿嘴一笑,拿三只精致塑袋重将衬衫和秋衣秋裤装好放在壁柜里,然后说道:“都老夫老妻了,还谢什么谢。哎,人说柴米油盐夫妻,做姑娘的时候老觉不懂,如今想来,咱们可不就是柴米油盐夫妻吗?”
张天远一笑答道:“是啊,快二十年了,风风雨雨,磕磕绊绊,咱们这一路走过来可真不易!”
若凤关上壁柜的门,倒了一杯开水放进张天远的手里,然后坐在他的对面,灯下望着张天远,面上忽然现出娇羞的潮红,说道:“哎天远,知道我当年是怎样看上你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