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世上之人,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这道理于李进前来说,如今真可谓体验得剔肤透骨,入木三分。
李进前想道,在他的事业扶摇直上、如日中天的那些岁月里,每天公司总部院内人潮涌动熙攘,车辆川流不息,办公大楼里电话此起彼伏,手机铃音不绝;无论走到哪里,他遇到的都是笑脸、谀词、鲜花和掌声。而现在时间仅仅过去半个多月,他的境遇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天公司总部院内冷冷清清,来客稀少,办公大楼里静寂无语,不闻人声;出门在外,一提到“李进前”三个字,立刻便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甚至发出“哧哧”的笑声;往日的朋友熟人故交,竟再没有一个肯来登门拜访了。
不过对于眼下这种情形,李进前全未放在心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千古一理;仲景村里又有句俗语:老鸹鸟雀还拣旺处飞哩。世情既已如此,何必要看他人的脸色、听他人的嘀咕行事呢?现在他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捱过这段时间,静等东山再起的机会……
然而一个“捱”字,何谈容易。那是几近两个来月的时间,那是每天数十万元的损失,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郁愤,那是眼在滴血心在滴血、浑身的肉被一片一片脔下的悲苦呵……
和碧桃、洋洋一家三口团聚晚餐的第二天,中午下班后,李进前没有回家,在公司食堂胡乱吃了口饭,然后便一个人呆呆的枯坐在宽大的办公室里。天气燠热得有些异样,尽管把柜式空调开到了最大限度,房间内“嘶嘶”的流溢着冷气白烟,但李进前仍然热得浑身上下大汗淋漓,情绪更是焦躁不安,缠搅多日的思绪再次浮上心头:银行贷款几乎完全绝望,设备欠款短期无法偿清;崭新的设备机械和上好的酒黍原料在车间库房内闲置睡觉,而商务部的订货和其他多家公司签署的黄酒销售意向合同却眼看就要到期。仅此几个方面大略一算,公司每天的损失即在三十万元以上;更为严重的是原定的集资借款一事不仅没有收到预期效果,反而搞得社会上流言四起,公司内人心惶惶,甚至差点危及到了自己的家庭……
眼前唯一的出路,就是想方设法的捱时间,这是李进前昨天定下的应对方略。“可是怎么捱,怎么捱,谁能告诉我怎么捱呢?”李进前仰目望着天花板,口中困兽般的喃喃念道,“前无援兵救助,后无粮草接应,难道,……难道我李进前真的走到山穷水尽举步维艰的绝境里了吗?难道,……难道大清国真的就要完了吗?”
“嘀铃铃——”
就在李进前想得脑汁绞尽头痛欲裂的时候,老板台上的固定电话突然铃声大作。他打了个激灵,茫然四顾,半天才从冥思苦想中挣脱出来,一个虎跃扑到电话前,一看来电显示,是酒黍种植基地的号码;这才松了口气,伸手拿起听筒,不料刚刚接听一句,脸色立刻又变得煞白如纸,颤抖着嗓音大声喊道: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电话里,对方语速急促,又一连重复了两遍,然而李进前却已根本听不清楚到底在说些什么了。他“啪”的一声丢下听筒,抓起挂在近旁衣架上面的衣服,一边往头上套穿一边跌跌撞撞的朝向门口冲去。身后的老板台上,听筒一端连着话机,一端掉头悬空,秋千一般悠悠的荡来荡去。
“——立马赶回仲景村!”
李进前哆里哆嗦的拉开奔驰卧车的后门,几乎是一头扑栽进去,同时嘴里向小牛发出了目标指令。
一路上,李进前不断的催促着快点快点再快点。偏偏这是条国道,来往大小车辆多如过江之鲫,小牛拼尽了全力,左穿右插,前追后赶,总算于一个小时之后赶到水源镇镇区。当车子终于驶出镇区转头向西疾速飞驰的时候,李进前迫不及待的摇下车窗,伸出脑袋急切的朝向道路两边张望起来。
李进前惊恐的看到,在距离仲景村不到两三公里的乡道两旁,那些胳臂来粗、碗口来粗的杨树一棵棵东倒西歪:有的从根部折断,树干挣扎着倒伏在旁边的庄稼田里,把半人来高的玉米棵子压得七零八落;有的从腰部折断,树冠半弯着耷落下来,差点就要挡住了来往车辆的去路;折断处一律暴露出白惨惨的茬口,淌流着绿津津的汁液,使人在骤然之间生出阵阵森然可怖的寒意。
再往前走,李进前已不能、也不敢再催促小牛了,因为路面上到处都布满了米粒大小指头大小甚至栗枣大小的滚圆冰球;车轮咯咯吧吧的在冰球上轧过,艰难的一出溜一滑的向前行进着。越往前走,李进前的脸色就变得越为可怕,心情也变得越加紧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