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语正在车上啃着饼干,看到霍纪寒揽着郁知意过来,而郁知意似乎情绪不太好。
莫语原本想要说话,见此,还是闭上了嘴巴。
两人坐进了车里,赵宇也没敢往后看,直接开车回去了。
一路上郁知意都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地被霍纪寒揽在怀里,神色怔怔的,莫语通过后视镜看着两人,不知道前一刻还在病房里看起来心情还不错的两个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直到,车子停在了别墅外,霍纪寒带着郁知意回去了。
莫语依旧眼巴巴地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大抵因为跟赵宇打过几次小报告,莫语对霍纪寒的这位特助,已经不像初时那样畏惧,这时候才小声地问了一句赵宇,“赵特助,知意和小霍总怎么了?吵架了?”
也不像吵架,如果吵架的话,两人之间的氛围也不该这样。
赵宇瞥了一眼莫语,摇了摇头,“二少和郁小姐的事情,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小霍总身边那种掌握了最大秘密如果脱离组织一定会被追杀的人么?”
赵宇:“”
回到家之后,郁知意的心情依旧很低落。
霍纪寒看着郁知意情绪不好,他心里也不好过,但少有的经历,让他依旧不太懂得怎么去安慰人。
“知知,想哭就哭出来,我在这里,一直陪你。”
将人轻揽入怀,霍纪寒轻拍郁知意的后背,低声而耐心地哄着她。
郁知意哭不出来,她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此刻的感觉。
已经不像当初见到那个怀疑的背影,发现只是自己一腔执念的妄想引起的失落,也不像在宴会上时隔多年之后再次看到苏清的情绪失控。
现在的她,心里如同被压了一块大石头一般,那大石头四面都是尖锐的棱角,重重的压在她的心脏上,连带着每一根棱角,都刺入皮肉之中,将即将宣泄而出的情绪一个一个全都堵在里面,闷得发疼,那种疼痛,传至四肢百骸,无可阻挡。
眼睛很酸,但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了。
霍纪寒感受到怀里的身体在慢慢地颤抖,心疼的同时,却又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不得将郁知意所有的情绪都转移到自己的身上,什么苦,什么疼,都让他来受好了。
可他不能,也没有那样的能力。
所以只能尽量地站在她的身旁,予以一点安慰,一点陪伴。
好半晌之后,郁知意才渐渐平静了下来,两人依旧维持着相拥的姿势,她的嗓子因为情绪的克制而有些颤抖,没头没尾地跟霍纪寒说,“那天在宴会上见到妈妈,她说她有自己的丈夫,有自己的孩子,她不是我母亲,我以为那是骗我的话,就是想要甩开我而已,后来,我们在宴会外面等她出来,我看到了那个男人,直到今天之前,我没有想到,他们还会有另一个孩子。”
霍纪寒手下一顿。
他想过,江家的那个孩子,会让知知难过,但是,没有预料到,这一份伤害,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郁知意吸了吸鼻子,说,“我以为,妈妈天生不太喜欢小孩子。”
霍纪寒不知道此刻应该怎么安慰她,只能无声地抚了抚郁知意的长发。
郁知意自顾自地说着,“小时候,我就知道,妈妈她不喜欢我,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老师要求爸爸妈妈带小朋友一起玩亲子活动,爸爸没有时间去,妈妈去了,她不跟我玩,只是坐在旁边,我看着别的小朋友跟爸爸妈妈一块玩,心里羡慕得不行,那时候,我以为是我不听话,在幼儿园里哭,让她不高兴了,后来我再也没有哭过。”
这些,都是霍纪寒不知道的事情,此刻听郁知意提及,却能体会到那种心酸无助的感觉。
乔舒燕给他的失落太多了,也早已让他彻底失去对平常的母子之情的期待,此刻却能从郁知意的话里,感受到那种无助、失落和不安。
他是男人,哪怕没有霍家那一摊烂事,男人在对于母子亲情的表达和需求上也不像女孩那么明显,男人有治愈内伤的能力,即便治愈不了,也会将伤口缝起来,让它自己烂掉也好,死掉也好,总之会有长出新肉的一天,但是,女孩不能。
紧了紧怀里的人,霍纪寒轻轻在郁知意的眉间落下怜惜的一吻。
“后来,上了小学,懂的事情也越来越多,妈妈依旧不喜欢我,不对我笑,不主动跟我说话,我跟她说话,她也只是冷冷的看我,她宁愿自己看电视,笑得那么开心,也不对我笑,我以为是我学习成绩不好,她不开心,后来,我每次拿着一百分的试卷回家给她看,她也只是冷冷的拿过去,签了名字,也不对我说一句肯定的话。我也以为,是我还不够好,还不够优秀所以她才不喜欢我,我努力什么都做到最好,她还是不喜欢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她才能向别的孩子的妈妈那样。”
这大概是郁知意心里永远的伤疤,提起别的,她永远有理由克制自己的情绪,但是,提起这段过往,她不能,也没有那样的能力。
像某些触碰不得的伤口,发了脓,永远无法治愈,碰一下,就疼得如同拿掉半条命一般,也不敢剜开,挤出里边的脓水,让它长出新肉。
所以,霍纪寒听到了她的无助和迷茫、失落与哭腔,还有怎么也弥补不了的绝望。
他将话来的人,搂得更紧,不住地告诉她,“知知,不是你的错,你很好,哪里都好。”
“还有我,我对你好,好不好,我们慢慢将那些都弥补回来。”
即便霍纪寒知道,缺失的母爱,任何情感都无法去弥补回来,哪怕那个人以母亲的身份,也无法弥补岁月的遗憾。
而这些过往,郁知意无法跟谁去诉说。
不能跟奶奶说,更无法跟郁常安说,中学时代的经历,让她没有朋友,没有可以互说心事的闺蜜,埋在心里多年,却只能在这个时候,将再也压不住的委屈,尽数发泄给霍纪寒。
“我以为她天生不喜欢小孩,原来不是,她只是不喜欢我,她也可以对自己的孩子那样温柔,那样笑,会那样去哄自己的孩子,她只是喜欢我而已,只是不喜欢我”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喜欢我,明明我也是她的孩子,明明我已经足够优秀了,我没有让她丢脸,我也没有变坏,妈妈还是喜欢我”
这些问题,霍纪寒无法回答郁知意。
可是郁知意的每一问,都想一把锤子,敲在他的心头。
如果能回到过去,他多想拉住那个每每因为母亲的漠视而失望无助、怀疑自己的女孩,告诉她,她很好,她像一个小天使一样,是这个世上最可爱的小女孩。
她已经做到最好了,不用再那么努力,那么委屈。
但他无法回到当时。
所以,只能轻声安慰此刻情绪崩溃的人:“知知,你很好,你没有错,你世界上最好的人,谁也比不上你。”
“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好,好的,让我恨不得将你藏起来,谁也不能伤你一分,所以,不要怀疑自己、否定自己好不好?”
郁知意吸了吸鼻子,“霍纪寒,我想见妈妈,我只想知道,她为什么不要我了。”
三天之后,医院里。
郁知意依旧带着一个宽大的口罩,头上遮着一个宽檐帽。
主院部某间高级病房的门口,郁知意站在病房的门外,透过小小的玻璃,看到了病房里的景象。
床上坐着穿着病号服的小男孩。
苏清一手拿着一个碗,一手拿着一个勺子,正在耐心地给小男孩喂食。
依旧是郁知意陌生的温柔。
郁知意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直到,苏清喂好了小男孩,再轻声哄着他吃完药,让他在床上睡好,给了他一个温柔无比的午安吻。
小男孩闭上了眼睛,苏清坐在床边,满眼的温柔慈爱。
郁知意退离病房,问身后的陆邵珩,“那个男孩,是什么病?”
“多发性骨髓瘤,目前正在治疗,等合适的骨髓配型,进行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
郁知意并不了解这个病,即便直到那个孩子,是苏清和另一个男人的孩子,但她对那个孩子,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只是觉得,小小年纪有些可怜,“治愈的可能性大么?”
陆邵珩点了点头,“机会很大,只要找到配型的造血干细胞,手术成功率很高,其实这个病治疗的难度不大,大的问题主要还是找到配型的骨髓,这已经不是钱可以解决的问题。”
郁知意怔怔地不说话。
陆邵珩就是带人过来的,见郁知意不再多问,便也不再说了,“要不要找个地方给你们谈谈话?”
郁知意摇了摇头。
没一会儿,等小宝睡熟之后,护工进去照顾,苏清出了病房。
郁知意摘了口罩,两人就这么在病房外碰上。
苏清原本温柔的脸色,在见到郁知意的一瞬间,划过一抹意外,而后脸色瞬间便沉了下来。
因为童年的经历,郁知意对苏清沉郁的脸色有着天然的畏惧,见到苏清的脸色沉了下来,她就会下意思地感到紧张。
苏清没料到郁知意会找到这儿,那一晚的见面之后,她料想到了和郁知意之间,还会有见面的时候,甚至因为小宝的病,有过那么一丝犹豫的念头,是否尝试让郁知意进行一次骨髓配型,但她私心里,并不希望跟郁知意、跟过去还有太多的交集,而江庄乃至江家的人,根本不知道郁知意就是她跟郁常安的女儿。
这是她矛盾的原因所在,她想救儿子,但又不希望再与过去纠缠。
但此刻,郁知意既然已经找到了这儿,想必已经知道了不少事情。
她不能像在宴会那天对待郁知意一样将她打发,当然,心里也担心,倘若处理不好,日后会让江庄和江家的人知道她的存在。
她不敢保证这件事能隐瞒多久,但如今,依旧是走一步算一步的隐瞒。
虽然没有尝试坦白过,但江庄既然能接受她过去的婚姻,和她在一起,也许也能接受郁知意的存在,只怕江老太太不能。
郁知意这会儿并不知道苏清在想什么,但见她见到自己的那一瞬,脸色便沉了,几秒钟之后,又渐渐缓和下来,才轻声开口,“我们可以谈谈么?”
她不敢贸然叫那一声妈妈,害怕苏清像那天一样毫不留恋地拒绝自己。
苏清深看了她一眼,转回头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小男孩,眉眼里的沉郁和不耐消散,被温柔取代,而后才转回头看了看郁知意,沉默着点头。
住院部顶楼的天台。
平时,这里除了工作人员,并不允许其他的人上来,即便如此,天台的围栏,还是铸得很高,将近两米,是为了预防有人上来,做一些想不开的事情。
可即便这样,高高的围栏,还是阻挡不了初冬的冷风,郁知意将宽檐帽摘下来,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四处飘散。
苏清双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站在距离她一米之外的地方。
对于人际交流而言,那是一个陌生的距离,安全距离。
她并不看郁知意,微微仰头,看着围栏之外,阴沉沉的天空,像在想着什么,也像只是单纯的不想和她视线接触。
两人一路走上天台,只有沉默,其实郁知意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也不知道,与苏清多年之后的见面,应该说什么,哪怕觉得心里有很多话想要说,临到了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毕竟,当年苏清还在家的时候,她们之间的交流,也许都还不够写一篇八百字的作文。
终于,她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扯出那么一丝笑,“妈妈”
才刚刚开口叫出这么一句,苏清便转头看她,依旧是清淡和冷漠的表情,深看了郁知意一眼之后,最终还是并没有阻止郁知意的这个称呼。
郁知意唇角扯了扯,脸被北风吹得僵硬,设想过的见面场景,全都在脑海里消失,只能问出一句,“您这些年,去哪里了?”
苏清并没有回答郁知意的这个问题,也不看郁知意,脸色和语气都很平静,平静到让郁知意觉得陌生又熟悉。
良久的沉默之后,苏清轻叹了一口气,“知意,我们好多年没有见过了。”
一声“知意”,让郁知意鼻尖一酸,所有的声音都哽在了喉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不断地摇头。
这一声久违的称呼,让她产生一种错觉,如同苏清这几年的离开,只是短暂的分别,未曾发生过那么多事情一般。
苏清没看郁知意,自然也没有看到她眼里的情绪,“我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短短几天,你能找到这里,看来是已经知道了很多事情。”
郁知意一愣,“也没有很多,只是那个小孩”
提及小宝,苏清的神色才显得没有那么冷静和平淡,深看了一眼郁知意,说,“那是我的孩子,知意,不管你知道了什么,我们之间的事情,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与小宝没有关系,如果你有什么怨怒,别迁怒到小宝的身上,他年纪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你的存在。”
前一刻刚刚升起的情绪,被苏清的一句话生生扼杀,郁知意觉得,此刻的冷风,冷入骨髓,让她忍不住颤抖,那一丝因为苏清一个暌违多年的“知意”带起的一丝温情还没有升起来,却因为这段话,抹杀了个干干净净。
她没有想到,和苏清多年之后见面的话,竟然是这么一句。
难道妈妈以为,她会去对那个小孩怎么样么?
“我没有。”错愕与苦涩之后,郁知意无力地解释,“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苏清也不知道有没有信郁知意的话,继续说,“我本来以为我们这辈子,应该不会再见面现在,现在既然见面了,索性把话说开了吧,知意,我和郁常安已经分开,各自有了各自的生活,护不干扰多年,这次的见面是一场意外,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了,我觉得,还是维持原状比较好,这样,对大家都好。”
“可是您跟爸爸,你们还是法律上的夫妻关系。”
“那你觉得,我跟你爸之间,还有夫妻情分么?”苏清不耐烦地反问一句。
瞧见郁知意错愕而不可置信的神色,苏清皱了皱眉,道,“我跟你爸的婚姻,就是个错误,早就应该结束,如果没有那些年的蹉跎,哪会有现在的难堪,如果你爸肯好好跟我离婚,结束这场早就有名无实的婚姻,也不会有现在这样尴尬的局面。”
不可置信和惊愕之后,郁知意只觉得眼前的人更加陌生。
她从小到大的教育教给她的,从来不是这样的人生观和生活态度,一个人,要怎么样,才能在没有跟丈夫离婚的情况下,这般坦然地承认自己的另一段亲密关系。
可父母的感情,作为儿女,她没有办法去批判。
苏清的话,依旧很直接,“你可以觉得我不知廉耻,随便你怎么想,但我你爸的婚姻,无法维持下去,那对我而言,不公平,既然他不肯好好处理这件事,我只能用自己的方法来解决,我承认,我有过错,但你爸,同样也有错,这段失败的婚姻,谁也不能独善其身,分开已经分开了,定局就是定局,相安无事这么多年了,现在何必打破这份平静。”
相安无事这么多年
郁知意心里五味杂陈,面对急于划清界限的苏清,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没有相安无事,不,或许只是,她一个人没有相安无事。
他不确定,爸爸如今对妈妈的感情如何,如果听到她这番话,该会怎么想,是否依旧像那天,在家里,和她谈及妈妈的时候,语气里带着那么一丝温情。
但她知道,如今的妈妈,对爸爸毫无感情,甚至将两人之间的过往,撇得干干净净。
那么,她呢?
能相安无事么?撇不干净的是否只有她自己?
爸爸明明没有和妈妈离婚,却对她的离开,沉默不语,而默默提及爸爸,只剩下怨恨。
徒留她一个人,成为两人之间唯一的袖带与联系,也唯有她,依旧在介意母亲的不辞而别,介意她对自己的漠视,固执地想找一个明知可能会是刀子的答案。
一番并不算平静的话之后,苏清平静地看着郁知意,“你现在是炙手可热的大明星,知意,我想你并不想被人抓住我们的关系来大作文章,更不想因为我跟你爸的事情,闹得你爸在同事面前颜面尽失,你爸现在有很大的成就,这些事情,只会成为他的笑柄,同样,我也不希望打破现在平静的生活,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维持永久不变,聚聚散散本来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想要维持各自的体面,互相退一步,回到原状态,不好么?对你而言,我们这段关系,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母女关系,你跟你爸爸过得很好,没有必要延续。”
“毫无意义的母女关系?没有必要延续,妈,你是这么想的么?”郁知意艰难地找到自己的声音。
苏清抿了抿唇,“我不能给你带来什么,过去给你的回忆恐怕也不太好,咱们这段关系,无法弥补,继续也只能徒添尴尬,你就当从来没有过我这个妈也没什么。”
“那您呢,是不是也觉得从来没有过我这个女儿,更好一些。”郁知意眼圈微红,是被风吹的,也是因为苏清的话。
苏清静静地看了郁知意好一会儿,沉默着没有回答。
而沉默,有时候已经是答案。
郁知意抬手,往脸上抹了一把,冷风将她的鼻子吹得通红,声音也在发抖,“为什么?”
“我和你爸的婚姻,是个错误,你的出生,让这个错误,变得更加离谱。”
“错误?”郁知意低声呢喃了一句,仰头看着灰沉沉的天空,心像是掉入了一个又黑又冷的窟窿一般。
原来她的存在,是个错误。
原来她不应该存在。
苏清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郁知意的肩膀。
这是这么多年来,母女两人之间,最为亲密的一个动作。
可是,郁知意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红着眼睛看苏清。
苏清的手,依旧举在半空,而后慢慢地垂下来。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又冷静,又漠然,“我唯一能弥补你的,就是跟你爸结束这段尴尬的关系,对你好,对我们都好,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们都别纠缠过去,各自生活吧,好么?”
说到最后,苏清的语气,难得带了一丝恳求。
苏清原本想,为了小宝,留一点余地。
可是,话到嘴边,却依旧变成了这样的毫不留余地。
她从小就知道,郁知意对母亲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