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看到母亲生气的样子才想到我家的这些亲戚这些年,可当我想到她生气时说的话,心里还是“咯噔”一下,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
阿斯汉看出我的心事重重,伸手将两缕飘我脸上的头发搁在耳后,顺手扯开一罐可乐递给我,他促狭地讲到:来,下一个灼灼桃花季,哥娶你。碰完,他仰头喝干。
哥,你的房贷还完了吗?哥,你的车买了吗?哥,你账户上的存款够六位数吗?哥,如果事事皆非的话,你的丈母娘我的妈可能不会同意,甚至跟你玩命……
“哥,姐今天怕凉,想吃热过的皮冻!”我强颜欢笑。
很快,我们这桌就给坐满了,穿金戴银,妇孺老头。坐我旁边的老汉老婆儿来自不远的农村,因为老婆儿一落座就翻着白眼给老汉下命令不准他喝酒,等会儿回去,还要喂猪。她的小外孙女很喜欢那里的每一样东西,她拔了一大把舞台前面玻璃栈道两旁的玫瑰花,叽叽歪歪要装在她姥姥的手提包。她姥姥先是不肯,可当那束花刚好路过她久经考验的嗅觉器官时,顶端的视觉器官就亮了起来,杵在灯光下一瞅,简直喜欢得可以说是要人命,掖不牢的笑意“欻”给眼睛一带逼出里三层外三层的褶子,最终,那束花由她亲手塞进了提包。进而,她唯恐我们听不见,大声喊到:这孩子就是不听话,这破花要它作甚,家里菜园子边上都是!她老伴儿实在得可爱,翻着灰黄的白眼反驳自家老婆儿:“鬼嚼牙床骨,这是甚花儿,那是甚花儿,那是大出气花,那花儿连驴都不吃。”老婆儿给这猝不及防的一嗓子惊的够呛,“啊哈哈”着抓起阿斯汉的茶杯嗞溜嗞溜喝起了个精光。阿斯汉提起茶壶,给她斟上。老婆儿这才发现抬举自己的竟然是这么整齐的一个后生。她色歪歪盯着阿斯汉的脸问道:“这小后生才袭人了,你是谁家亲戚?”
“我跟新郎新娘是同学!”阿斯汉微笑着回答。
“昂!”她放下眼皮看看自己的杯子,往旁边挪了挪。
“嗯!”阿斯汉捞起我的手,紧紧握着。
“我有个侄女,在文化局了,人家正式工,他爸他妈……”她满有把握地盯着阿斯汉,诚恳的说。
我给阿斯汉紧紧握着手,拉上餐桌。
……
母亲满脸泛红,她啜口茶。
后来,那个小女孩看见了桌上精致的喜糖盒,心形小铁盒,外边一对塑料小人,眉眼口鼻都做得清清楚楚。小女孩率先看到了我面前已经打开的那个,满脸可惜,随后扫描桌子一圈,便绕着桌子站在有糖盒的客人后面,瞅着左右嗑着瓜子剥着橘皮聊着天的客人,不说话。显然,她正在拿捏大人们的心思。等到大人们嗑完一把瓜子或者说完一句话想要缓口气时,就能感觉到他们身后站着一个窥视他们的小家伙。这些年逾半百的人们不再对有着华丽外表的东西感兴趣,因为其中一个一眼就认出了桌上的五粮液,简易红布袋装就,“这才是好东西!”老汉如是说。对方屁股一抬揽过酒瓶,边扯红布袋边回答:“52度清香型!”“好眼力!”阿斯汉在桌子转了一圈又一圈,瓶子转了好几圈之后,如是说。小女孩确定大人们无意拆开糖盒,突然挤在其中两个中间,伸手摸到了怡心之物。旁边的人们看见她的举动,都怜惜地看着小女孩,纷纷丢过自己胸前的盒子,接着聊天嗑瓜子。手提包放在她姥姥座位上,老婆儿一边讪笑着要求外孙女装两个就行别都给人拿走,一边往前挪了挪。几年前的奶奶还在说她吃盐比我吃米多,意思是她有经验,凡事叫我伏低做小。我突然觉得奶奶所言甚是,因为当糖盒时从四面八方赶来投入小外孙麾下时,老婆儿一眼就瞅准了它们的占地面积,又不动声色往前挪了挪。于是小女孩怀抱一堆糖盒,猫着腰挪在她姥姥身边,扯开提包,统统塞了进去。
我探过头问阿斯汉:你猜这位姥姥姓啥?阿斯汉呵呵一笑,进而一本正经回答我:刘。
母亲一脸明火,再呷口茶。
一会儿,当主持人铿锵有力地说道“欢迎今天二位新人闪亮登场”时,远处“厨房重地”早已准备就绪的四排服务人员连同餐车,一股风没入人群。阿斯汉又一次举起可乐罐,他看住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生活的乐事,我愿与你同斟共饮,生活的苦楚,我愿比你先干为敬”说完,重重碰了一下我的罐,又一次仰头,喝光,然后将空罐四马攒蹄攥在一起,回身丢进身后的垃圾桶。
再过一会儿,主持人调侃新娘说:“屁股高过头,将来吃穿不用愁!”意思是让她深深的弯下腰来,给婆婆公公鞠一躬。这句话我觉得很好笑,可是阿斯汉没有笑,我以为他在想即便我的头碰在脚背上,他的母亲也不能够给我们什么。所以我推了推他,问他在想什么,他说没什么,让我留心红烧肉。他知道那是我的最爱。我回头向盘子们看去,多半已见底,那个小女孩的奶奶正向层层叠起的盘子间扯着一根羊排。我努力让自己归于平静,把一切用心体会到清清楚楚。
母亲挪了挪茶杯,没有动筷子。
整个宴会厅将近四十桌人,抬头致以掌声的客人并不多,他请的我们大学同学都已在头一晚夜坐时喝趴下了,第二天正席还在睡觉。舞台下一两桌大概是关系过硬的闺友同学,我们不认识。他们嘻嘻哈哈吹着口哨,拍着手掌,开着玩笑。有那么一两桌,云集了我母亲那个年纪的女人,他们的表情很值得玩味,时而投去羡慕祝福的一眼,时而挂着意味深长的一笑。后来我再回想她们的表情,加之母亲对我婚姻的态度时,我便有了原汁原味的解释。因为她们的孩子也到了行将结婚的年龄。如果是儿子,她们听到沛兄那一句重重的老婆我爱你时,就是那意味深长的一笑,如果是女儿,她们投去的便是那羡慕祝福的一眼;如果是女儿,她们听到了屁股高过头的那一段,便是那羡慕祝福的一眼,如果是儿子,又是那意味深长的一笑;如果是女儿,听到伊香的那一声掷地有声的“妈”也是那么意味深长的一笑,如果是儿子,也是那么羡慕祝福的一眼。
还有那么七八桌,都是头大膀圆,案牍劳形已有风霜的中年男人,他们几乎不动筷子,只动杯子,频频起坐,频频举杯,在那么半小时的功夫里,就已酒酣耳热,头重脚轻。他们醉的这么快也是有原因的,因为至少有那么十来个人端着杯子绕过旁桌,绕过地下叽叽喳喳的孩子们,毕恭毕敬敬给过他们一杯,想必他们都给了面子,一干而净。这能从返程的人们的脸上看出来,微微上扬的嘴角就是证据。这里边,还有少许拍手奉笑之人是忌惮于摄像机。带小外孙女的那个老婆儿就是。因为她突然用肘子杵了一下旁边的老伴儿,老汉正举着一根一尺来长的羊棒骨噘着嘴吸着髓,隔三差五闭起右眼瞄一瞄髓还离嘴有多远,一瞅还远,便梗着脖子往桌子边敲下去,“当当当”的声音把刚上来的一盘摆成轮船造型的果盘震成一堆,他没有发觉餐桌上由他而起的地震,又准备伸长舌头把到了边上的髓勾出来,就这个当口,他着了这么一下。精明的老婆儿大人一双眼睛依旧望着台上,愤愤然丢了一句,“看摄像机!”
母亲再呷一口茶,她还是没有动筷子。
结婚仪式进行到一半时,坐在我对面那个已然是桑榆之年的男人,端着酒杯示意阿斯汉共同喝一杯,阿斯汉笑着说不能喝酒,端起了茶杯,打算以茶代酒。他的同伴见此情景,觉得很替我们遗憾,他努力咽下一口不知什么东西说道:“吃你吃不回本,喝你才能!”说完哈哈大笑起来,他的同伴也笑起来,于是满桌子人都笑起来。笑声盖过了台上激情四射的主持人。我蓦然发现,所谓玩笑,就是真话。就是嘻嘻哈哈佯装无意地说了有意的话。
终究小水灭不了大火,母亲吃了一口凉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