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边这个,开奥迪的女的,三奶!”这一句他就自信了许多。说完,“哼”一吸,“哈”一咳,啐向地面一口浓痰。
顿时,人群齐刷刷看向我们,旋即又鼎沸起来。
鸡蛋婶又掉转身看了我们一回,觉得奶字辈们似乎也没什么不一样,我也离死还远,没什么可看的,就绕在人群背后,接着探头听他们耳语。
路已经被我们的车堵死,我的车头撞上了父亲的车后轮,横亘在路上,整个机盖张着,水箱撞漏,露着肠肠肚肚的一堆。父亲的车撞向旁边的拉煤车,车头钻进一小半。
车越聚越多,“鸡蛋婶”站在人群外,好久才找到插针的空隙,她仰起天真的大脸盘质疑“牙签叔”,“净瞎扯,我看这路面这么滑,准开快了!”她鄙夷了回去。
时至今日我都敢向天发誓,她没有想善意为我们辩白,她也不是善意地想知道真相,两千多年前,卧龙先生眼珠一转,铜雀台上的石墩子就砸向了曹孟德自己个儿的脚,而两千年后的现在,这个村野夫人灵光一现,用自己的天真无邪公然质疑了“牙签叔”的推论,这是怎样的一种激将大法!
果不其然,他结结实实啐飞一口痰,压低嗓子叫嚣道,“我告诉你,大肚老婆吃毛杏儿——这不明摆着呢嘛!现在的男人,只要有点钱的,哪个不是‘见好就上’!”他扫视了一圈众人,把敞开的衣襟扯在一起,重新紧紧环抱住自己,接着压低嗓子叫嚣,“你别说闺女辈,孙子辈也无妨,赛达煤矿那矿长,给二老婆买的别墅,那二丈母娘隔三差五叫那矿长回去吃饭......”
这是个非常抢手的话题,人群重新躁动起来,大家都有最劲爆的鬼混故事讲出来,有人说自己的远房姑父外边生了儿子,有人说村支书某某跟村里某媳妇儿睡觉多给了几十万征地款,还有人说某个矿长的小三逼着原配离婚,但那不是我父亲,我父亲的二奶正在联络医生,三奶已经受了伤,目前就坐在他后座上。
“闺女,赶紧好起来,爸爸见见你对象......”
“闺女,你还哪疼......”
“闺女,其实是牙齿出血......”
“闺女,你大雪天穿这么少......”
“闺女,你说爸爸这个忙,都顾不上管你......们......”
“你还记得我妈?”一张口有股浓浓的血腥味使我想吐。
父亲一愣。
“闺女,爸爸确实忙,这今年......”
父亲像个刚学会说话的孩子,呢呢喃喃,生怕我一会儿就不再睁眼睛了。
雪后的天空,像撑起了一匹无边无沿的哈达,蓝得直逼眼睛,路面还在泛着光,可见要融化还得靠融雪剂了。放眼望去,大地那么干净,仿佛整个世界真的那么干干净净。救护车还在路上时,父亲的下属带着好几个跟我一般大的人赶到了。父亲的下属姓张,是煤矿分管安全的副矿长,我后来听父亲说,他学过医。
张矿长他们一拥而下,朝我们这边奔来。此生此世,那是我见过的最心酸的一幕:当父亲看见张矿长时,他丢下我,佝偻着胳膊,向前没走两步,便膝盖一弯,扑腾跪在了他的脚下,哭得像个孩子。我看见他的背高高弓起,鞋底齐齐朝外,双手紧紧抠进住两把雪。
叽叽喳喳的人群被随即赶到的交警驱赶出了警戒线,他们打着出溜滑离开了。
张矿长不停伸出指头问我这是几,我其实看不清,貌似好多个,但我似乎没有力气,就只说一。于是,张矿长很有把握地告诉父亲,我没大事,跟他们一起将我扶下车,上了张矿长的车。
父亲和那个女人双手沾满了我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