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妙丽拉着公子净走出宣室殿,寒气扑面而来,呼吸在夜风中凝结成霜。今夜又格外冷,天阴沉沉的,不见一粒雪。更夫打更声声,已是人定。【注1】
“阿娘,你的手好凉啊,你是不是冷?”阿净抬起头来问。
贾妙丽蹲下身,替儿子戴上披风的兜帽,柔声说道:“我不冷。太晚了,让环珮先送你回咱们漪澜殿,我还要去栖云寺给你父皇祈福。”
赢净忙道:“我和你一起去。”
贾妙丽刮了一下儿子的鼻子说道:“天气冷,栖云寺又很远,你半路困了怎么办?我可已经背不动你了。”
“那咱们走一走吧,吹吹风就不困了。”不等漪澜殿女官环珮阻拦,赢净已经拉着贾妙丽的手跑出好几步远。
永泰宫沿用的是当年始皇帝阿房宫的底子,说是一座宫殿,其实是由章台宫、咸阳宫和兴乐宫三大宫殿组成,再加上北边的甘泉行宫、翠微行宫和上林苑,方构成这大秦帝国的权力中枢。
出宣室殿,过金马门向西,路过侍臣值宿所居的承明庐,便有飞阁【注2】直通往咸阳宫。章台宫是帝王主要的办公场所,兴乐宫原本为摄政大长公主宣宗陛下赢婴所建,她去世后,兴乐宫便散居一些前朝的妃嫔和宫人。占地最广的咸阳宫乃是帝王祭祀、宴饮、接见外臣的宫殿。
飞阁中每隔十步便有一盏宫灯,在朔风的吹拂下,灯光投在地上,影影绰绰。赢净快步当先,哒哒哒地向前跑着去追一只花斑小猫,那花猫喵呜喵呜叫着,把男孩当做深夜里难得的玩伴。风不大,下人们远远地跟着,贾妙丽已经微微出了点汗,她喜欢这样安静地独行,能让人神志清明。
不知道为什么,今夜的贾妙丽控制不住自己思绪万千。她想到自己来到长安的那年也是冬天,干燥的朔风将她的手脸以及没穿鞋的脚吹得皴裂,薄薄单衣在风中抖动如破旗,但是当她从清明门走入这座帝国最大的城市,尽管此前有许多耳闻和想象,年幼的女孩还是被这里的繁华迷乱了双眼——宽阔的街道,车马长流,衣冠整洁的行人中不乏赤发碧眼的胡人,道路两旁的商铺售卖着她见过和没见过、认识和不认识的货品,而她自认在家乡还算是个见多识广的女孩,而到了这座城市她仿佛又变成了婴儿,她左顾右盼,怎么也看不够,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整个世界就这样光鲜亮丽地堆在自己的眼前,亟待探索。
那是她关于长安繁华仅有的记忆,因为就在当天夜里,她和其他十几个女孩被送进乐府,在一个浓妆艳抹,打扮的妖妖调调被称作师傅的女人手里的鞭子下,开始了舞伎的生涯。日日天不亮便起床练功,直到日落,一天的练习下来,身上往往青一块紫一块,或者就被师傅用皮鞭抽的身上血痕累累。舞者晚上是不能进食的,带着疲惫和饥饿与十几个女孩挤在一张榻上,就连睡觉也不能够安稳,要用布带和麻绳将腿脚捆起固定,才能保证腿型笔直,舞时方能姿态美丽,女孩常常在半夜迷迷糊糊醒来,腿脚发麻,但疲惫使她闭上眼睛又能够沉沉睡去。那个时候她还不叫妙丽,人们都叫她阿照。
就这样度过了五年,十三岁的阿照已经初具少女的身材,仪态妍丽。同是家伎的女孩们陆续来了月事,正式步入成年,她们始料未及的是,成人世界献给她们的第一份礼物是断送前途。当女孩脱离幼童的身材长成少女,她的骨骼、肌肉和脂肪会因人而异发生变化,腹部、臀部和腿上会开始堆积脂肪,为她们以后的生育做准备,但舞者是不能有这样的变化的,她们必须一直纤细,永远纤细。有的女孩开始绝食,但即便喝水也无法阻挡发育丰满的脚步,这样的女孩已经不能成为舞者了,她们的身体不再轻盈,身姿不再美妙。主人会把这样的女孩卖到秦楼楚馆去,用换回的钱再买一批新的女孩进来。
阿照通过了身体的考验,她十七岁时才来月事,在同龄的女孩中算晚,但留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将身段拉长,因此她始终纤细,楚楚动人。她还记得那是仪凤十四年的九月,因为那是改变她命运的一天,阿照和其他女孩被送入宫中,为皇帝和皇后的大婚表演舞蹈。《七盘舞》、《长袖舞》、《六幺舞》,一支一支地舞下来,为宴席助兴。
那一天的最后一支舞是阿照最擅长的楚舞,里面有很多振袖和折腰的动作,那正是她自小就练惯的,哪怕闭着眼睛都不会错。阿照心想终于有机会看一看皇宫了,她一边舞着,一边扫过目力所及的一切,整个大殿被黑色和红色所装饰点缀,黑色是帝王的颜色,而红色是皇后的颜色,她又拿眼睛扫过宾客,目光不经意地停留在身着绯红礼服的皇后身上。她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端坐在首席,高额方颐,凤目低垂,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她就是帝国仅次于摄政大长公主的第二尊贵的女人,老秦贵族卫氏,将军世家的独生女,所有的女人都羡慕她,都想要成为她。
舞蹈有一个连续转圈的动作,阿照转起来,她需要找到一个点来固定自己的目光,每一圈转过,阿照的目光都落在这新婚的皇后身上,但是对方始终没有抬眼。越转越快,卫皇后在阿照的眼里成为一团红色的影。阿照转的太忘我,直到音乐停下来她都没有停止,直到全场都静下来她才回过神来,但是已经太晚,阿照停下来,抑制不住地胸口起伏,心跳如擂鼓,新婚的皇后终于肯抬起眼,与阿照的目光相对。她有着捕食者的眼睛,阿照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栗,不愧是踏平了百越,令无数百姓家破人亡的镇国将军的女儿,她的目光足以杀死人。
阿照突然被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攥住手腕,她收回与卫皇后对视的目光,看向抓住自己的人,透过冠冕的冕旒【注3】,对上的是一双朗月一样的眼睛,在剑锋一般的眉毛下沉沉地看着自己。阿照来不及看他下半张脸,手腕便被他巨大的力气拖走,轻盈的身体如片羽一般地只能追随而去。
当年也是脚下的这条飞阁,被年轻的陛下拉着,阿照一路只能小跑来配合他高大身躯带动的脚步,路上遇见所有的宫人皆垂目跪地叫万岁。那一天也是麟德殿到宣室殿的距离,他走的那么快,带起了风,风又吹起阿照的裙裾、衣袂和飘扬的发带,而她眼里只有他的背影,被黑色朝服修饰的高大英武的背影。十年前的陛下多年轻啊,可是今夜他却是昏迷着被抬回宣室殿的,才只是十年而已,他才刚过三十岁。
宣室殿当年的布置和今天没有什么差别,年轻的陛下一进门就语气带着气恼地叫所有的宫人出去,紧闭殿门,他解开冠冕上系在下巴上的朱缨,将那世间最尊贵的帽子丢在一边,自己面色阴沉地坐在榻上,不言不语。
年轻的陛下沉默,年轻的阿照还之以沉默,她大胆地观察起这座皇帝居住的宣室殿,地上铺着红毡,四周也没有任何纱帐窗幔等装饰,左右两面墙靠着的是两大排书架,上面堆满了竹简。陛下坐在他日常处理政事的案后,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帝国的羊皮地图,颜色已经泛黄,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地图的两侧挂着弓箭,而长案右侧的剑架上放着一把宽剑。阿照想在地图上找找自己的家乡百越旧地,自被大秦攻破后已经改名为南海郡,阿照记得在离长安很南、很远的地方,但是那一块被年轻的陛下的身影挡住了。
“你看什么?”这是他和我说过的第一句话,我将永远记得,“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朕看?”
我看的不是你,阿照在心里回答,但是她没有说出口,而是看着年轻的陛下,依然报之以沉默。
“朕在问你话,你会说话吗?”年轻的陛下有些不耐烦。
我当然会说话,阿照心想,但她并不想回答这个不成问题的问题。
一些舞伎女孩们夜半的悄悄私语突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们总提起秦昭襄王的王后——始皇帝的生母赵姬,她们说她也是舞伎出身。阿照从未认真细想过她们说过的每一句话,但是这一句却不知何时扎根心头,此时冒出小荷尖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