饴糖在崔望记忆中是极其陌生的东西。
他唯一尝过的甜食除了金丝馕饼,便只有六岁灯市上阿娘为他买来的糖葫芦。
那糖葫芦酸得人倒牙却已是记忆中天上地下无与伦比的美味,以至于在这之后,他再未吃过同样好吃的糖葫芦。
那时,他吃的最多的,是一种玉米糊糊。
玉米糊糊不需费力嚼,对老人牙口极好,他自有记忆起便跟着阿翁生活,自然也跟着阿翁一块吃东西。
还有一种芋饼黏糊糊的,味道也很是寡淡。
是以,郑菀说他像讨饴糖吃的小儿崔望是不认的。
他从未吃过饴糖,怎会讨要。
何况,郑菀也不是饴糖。
她是浑身长满了刺的赤焰曼罗长在高岭,生于雪渊美则美矣却十分难缠。
溺情道君领着身后这心思各异的三人往花园外走。
美人殿分主殿,与东西侧殿,一路行来,亭台楼阁皆以白玉砌之陈设古雅,花草错落,不愧为传说中的玉堂仙阙。
只可惜,如今的玉堂仙阙却被重重的黑雾包裹,一点光都透不进来,全靠夜明珠柔和的光照明。
郑菀走到主殿时,发现其他人早到了。他们都杵在殿门口,眼巴巴地朝外看,见他们四人来,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
“道君,你们可来了!”
书晋头一个从人群奔出来,径直冲向郑菀:
“美人儿,没见着你,我心可慌了!”
崔望抬袖阻了他,书晋眨了眨眼:
“道君,你”
“此处有些挤。”
崔望面无表情地道。
不待书晋回答,他便面向众人:
“玉成境留下,其余黑铁令士与本君去殿外一探虚实。”
书晋:
“”
“你、你”书晋指着崔望指了一会,蓦地放下手,“罢了。”
放下手时,他顺便将腰间玉佩摘了。
众人这才发觉,这个浩然宗出名的纨绔,身上元息蓦地厚重了许多,修为蹭蹭蹭往上涨,竟是知微境中期?
再看向书晋手中玉佩的眼神,便炽热了起来:即使只能遮掩知微境修为,可这等能瞒过无涯榜的法宝,其珍贵性可想而知。
依照书御道君对自家儿子的宝贝程度,弄来这么个法宝也不算稀奇。
书晋将玉佩往储物袋一撇,倨傲地抬起下巴:
“如何?本君现下也能去了。”
崔望不理会他的挑衅,径直转过身,斑斓的长袍拂过游廊上的栏杆,路过郑菀时脚步顿了顿,道:
“走罢。”
一行黑铁令士又呼啦啦,沿着主殿游廊往外走。
郑菀亦跟着人群往外,使起冰隐术来,不一会儿便到达了美人殿的正门。
正门高而阔,八扇白玉制成的大门一字排开,溺情道君站定,指尖轻轻一点,正中两扇大门便开了。
浓浓的黑雾从四面八方涌来,张牙舞爪地往美人殿的防护罩撞,防护罩与黑雾接触之地,不断发出“滋滋滋”的声响。
“突然想吃烤肉了。”
书晋笑嘻嘻地道。
崔望朝溺情顿首:
“请道君将防护罩打开一道口子。”
溺情道君依言将防护罩打开了一道口子。
又一道白光剑气,去势如流星,“砰”地落到这迷雾之上
美人殿下的土地晃了晃。
浓雾被劈开了一条道。
门内众人心下正欢,可被剑劈开的迷雾又迅速地涌了来,甚至新涌来的迷雾,比之前的显得更瓷实。
崔望收回鸿羽流光剑,剑柄的雪色剑穗被风吹得晃了晃。
“元力果然被吸收了。”
他道,“强硬破除肯定不成。”
“黑铁令士原地待命,本君去去就回。”
崔望说去去就回,果然是去去就回,不到十息,便从浓雾回来了。
那张素来无甚表情的脸看不出端倪,溺情忍不住问:
“可有看出,这黑雾是什么来头?”
崔望指尖弹出一块菱形石头,那石头呈翠玉状,只是石上纹理像密密麻麻的鱼鳞片。
郑菀认得出来,这是拍卖行里叫价叫到十块上阶元石一颗的留影石,而且这留影石用上一次便会报废。
看着在半空中滴溜溜旋转的留影石,郑菀心内不禁酸成了汪洋大海。
很快,留影石轻轻的一声“啵”
碎了。
半空中忽腾起无边无际的黑雾,而在黑雾中,涌动着无数
郑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眼前所见,她不知道能不能归类为人。
衣裳还是好好地穿着,可那些脸却深深地凹下去,皮包骨,骷髅一般,而深凹的眼窝处,眼珠子猩红,双手还伸到前方并排,双足一蹦一蹦一蹦,但凡路边出现一只活物,便疯狂地扑上去啃咬。
迷雾里,似乎全是这样的人。
郑菀突然想起凡间志怪册子里记载的怪物,怪物名“僵”,为人死后怨气所冲,重新活过来,只是已无神智,噬食活人血肉。
这般看来,倒是极像。
“陌澜城如今已是一座空城。”
崔望拂袖,一个全身都被元力绳捆得严严实实的“僵”被他以袖里乾坤之术丢了出来。
这“僵”一落地,便兴奋地想要扑来,奈何被绳子捆了只能在原地蹦跳。
它喉咙发出“嗬嗬嗬”的声响,眼珠猩红,瞳孔缩小成线,看到这么多活物,似乎让它十分兴奋。
“这是”
有人问。
溺情脸色凝重了下来:
“僵。”
“传说中阴傀宗爱用死人尸体练阴傀,莫非这便是”
“不是。”崔望摇头,“阴傀宗所炼之尸,与常人无异,此物不像。”
便在这时,之前说城中尸身腐烂之味甚浓的驭兽门勠力突然惊呼了一声:
“容时师兄?!”
勠力之前没认出来,直到看到这“僵”手腕间一截鲜红的红珠线。
这只僵全身都灰扑扑脏兮兮的,唯独手腕上的红珠线却亮丽如新。
容时师兄平时甚是爱惜这红珠线,他曾说过,此物是他心爱之人亲手串的,再过个几年,便要向那人求亲。
“上一批进来探路的黑铁令士,已经悉数不在。”
崔望将元力绳交给勠力,“如何处置,你自行决定。”
他说起这些时,神情一如往常,看起来也并不为这些牺牲的黑铁令士伤心。
勠力接过绳子,垂下头去:
“是。”
此时,大殿门前,只余这“僵”喉咙间的怪声,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