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远和尚手持念珠,一颗一颗的撵动着,宽大的骨节因为常年的礼佛而显得格外的衬亮,他思忖了许久,抬起眼皮说道:“大俗亦是大雅,大雅亦为大俗,俗与雅不过是世人给自己划出的一个屏障,入其内便是雅,出其外则是俗,看似相悖,却是相通啊。”
张白圭若有所思,却又觉得高深,蹙眉问道:“大师,久闻大师乃是半路出家,曾经也是江湖人士,敢问大师,何为江湖?”
这一问显得有些突兀和无礼,无异于踩在了觉远和尚的痛处,但觉远和尚佛法高深,只是微微一笑,淡然的回道:“所谓江湖,不是轻功百里,剑洒四方,李家的家常,张家的里短,王家的闲言,刘家的碎语,甚至是老衲这容身的寺庙,都是江湖。”
觉远的这句话,道出了江湖的真正含义,也带出了些许的江湖口吻,显得不再那样高深莫测。
“那,何为剑?”张白圭又问。
“木之叶,锦之锋,春蚕的丝,夏蝉的翼,秋燕的羽,雪兔的齿,皆可称之为剑,心中有剑,万物皆可为剑。”
觉远和尚话中藏着禅机,张白圭一时想不明白,转换话题问道:“既然万物皆可为剑,那剑究竟属于凶还是吉?”
“为国为民即为仁,为祸乡里便是凶,盛世之中仁剑可稳固江山日月,乱世之内凶剑能定国安邦,仁剑可以守小物,但难以固天下,所谓仁,实属诸子百家先贤圣人之流,一旦手持尖兵,唯凶剑方可定国安邦。”
出乎张白圭意料,觉远和尚给出了一个与佛家理论相悖的答案。
这觉远和尚竟然主张持剑逞凶。
“凶剑方可定国安邦……”张白圭细细咀嚼着觉远和尚话中的禅理,半晌后吐出一口胸中浊气,“既然大师认定杀人之剑可定国安邦,那如何才能让在下手中钝剑开锋,成为斩断天下烦乱的定国之剑?”
“阿弥陀佛。”觉远和尚双手合十,慈眉善目的宣了一声佛号,“施主之剑乃是心中天下,其锋乃是这天下黎庶,锋重且厚,其剑自然笨重而缓慢,唯有放下心中执念,以心化剑方能光耀九州。”
宛若天星划天幕,好似愚公破南墙,心中多年的屏障在此时轰然瓦解,张白圭身如铜钟静坐,脑海中无数圣人先贤之道循环往复,不断的崩塌又不断的重组,在幻灭与重生之中他无数次看到自己,看到自己意气风发匡济天下的雄心壮志,转而圣贤之道破碎,张白圭碎了束缚,整个人仿佛置身无边的原野,风吹感受清凉,雨落体会湿润,花开能闻到清香,叶落能观察死亡,此刻的他就像是一棵无根的浮萍,无拘无束,纵横飘荡。
肩上的担子轻了,他感觉到那是一座以往曾经未曾注意过的难以跨越的大山,是他如今不堪重负的最大的负担,他身轻如燕,走在一条笔直的大道上,家国天下被他放在了最前方,在他眼前的只剩下了一把锋利的三尺之剑。
原来这便是心中的魔障,他自诩心有天下要为国为民,奈何只是空喊口号而能力不足,如今看清现实找回自我,放下枷锁,他的剑自然更加锋利,出剑也便没了迟疑与犹豫,他的思绪会更快,出剑也会更快。
正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如今他幡然顿悟,家国如今还轮不到他来指手画脚,黎民百姓还没有穷苦贫困到让他一个小小的书生去救济,以往的他将自己放置高位,自认为有匡国济世的能力,可到头来终究只是一个小小的书生罢了。
即便身怀武艺又如何?纵然手持青峰又有何用?
想要兼济天下首先要修缮己身,唯有让自己更强,让手中的剑更快,方能达成心中所想。
觉远和尚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张白圭脸色阴晴不定的变化,老怀甚慰,起身交代了侍立的小沙弥一句,转身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张白圭方才从入定中悠悠转醒,外面天已经抹黑,香客都散尽了。
“觉远大师去了何处?”
“主持说今日犯了口戒,去佛前赎罪了。”小沙弥恭敬地答道:“主持有句话让贫僧交代施主。”
“什么话?”
“施主已经找到了如何令剑变快,待到施主的剑快到极致再上山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