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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飞的雁。

“原来今天的好运气都用在这上面了。”洛书说着,弯弓搭箭,一只雁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箭就从它的口中穿入,直透雁尾,毫无声息的坠落。

洛书弯弓如满月,“咻!”又一只雁随声而落。

“做人不可太贪。”洛书自言自语了一句,拾起射落的雁,原路返回。

洛书回到山下的小镇时,太阳已经完全隐没,只能看到天边还剩下一两片红霞。

洛书到村口胡屠夫家,看见烟囱里升着炊烟,喊了一声:“胡老哥!”一个浓眉大眼满嘴大胡子的汉子从眼前那所古旧的房屋里走出来,看到洛书肩上的褡裢鼓鼓的,笑道:“小老弟今天收获不错?”

“还行,”洛书也笑,“老哥今天给我留了什么?”

“唔,给你留了些排骨。”胡屠夫说,“刚刚卤了猪头肉,你要不要切一些回去?”

“切一些吧。”洛书说着,从褡裢里拿出来一只鹰和一只雁,对胡屠夫笑了笑,“你也是很有口福了。”

胡屠夫接过那两只扁毛畜生,嘿嘿笑了两声进去切肉。

洛书提了排骨和猪头肉,又到旁边的酒坊里换了一小坛米酒,这两年他很少喝烈酒了,这大概是因为平淡的生活磨平了他的心境。

一条大路贯穿小镇东西,他和江一若的小屋就在镇子的最西边,他们当然不需要邻居,无论是他还是江一若,都不习惯或者说不擅长与人相处。于是他们在屋子旁边种了很多竹子,又引了一条溪水从竹子间穿过,还在小屋旁开辟了一个小小的菜圃。

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杏子树。他们盖房子之前它就在哪里,他们特意留着它,在下面摆了两只竹椅和一个小竹茶几。很多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们就泡一壶茶,看着书,在竹椅上晒一整天太阳。

这样想着,他不知不觉间已经穿越了整个小镇,回到了他们的小屋前,可是,今天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看到屋子里飘出炊烟。

他以为江一若生病了,于是喊了一声:“啊若!”没有人回应,他推开门进去,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影。

他转入厨房,淘好的米放在灶台上,,灶里没有生过火,他又转回正堂,桌子上用茶杯压着一张短笺,上面什么字也没有,只画了一行雁阵。

南飞的雁。

洛书呆呆的看着那行雁,沉默了很久,他才抬起头来,轻声说:“江连城,你终于舍得出来了么?”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喜是悲。

天完全黑下去,洛书燃起灯,就着卤好的猪头肉开始喝那坛米酒,他喝得很慢,每一口都轻轻地慢慢地咽下去,等到他喝完一整坛酒,天边已经升起了一轮如钩的新月。

洛书走到院子里,绕着篱笆一根一根的数木桩,数到第十九根时,他停了下来,拔出那根木桩,一掌劈开。

木桩是空心的,里面嵌了一把剑。

带鞘的剑。

这是一把充满了灵性的剑,只要你看过它一眼,就会清楚的知道,它饮过很多人的血。

洛书轻轻摩挲着剑柄上几乎快要并磨平的纹路,说:“老伙计,你又要见血了。”

手里的剑似乎真的听懂了他的话,轻轻嗡鸣起来。

洛书又走到杏子树下挖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里面放了一个蚕豆大小的虫蛹和一支短笛。

洛书回到屋里,把盒子放在桌上,拿出短笛轻轻吹起来。笛声并不悦耳,呜呜咽咽,凄凄惨惨,不绝如缕。

虫蛹慢慢颤动起来,从里面飞出一只似蝉非蝉,似蛾非蛾的生物。

这是一只引路蛊。无论什么气味,只要闻过一遍,哪怕隔着千山万水它也能找到你。

洛书把那张短笺放在引路蛊前,用短笛吹出两个难听的音节,引路蛊绕着短笺飞了一圈,然后从门口飞了出去,洛书跟上。

没有风,也没有云,月光撒在地上,白得像霜一样。

引路蛊一路向镇子南边飞去,镇子里的富商,乡绅,地主大户都住在那里。

洛书低笑了一声:“真会选好地方。”

引路蛊在一座老宅子前停下,绕着大门飞来飞去。

青灰色的狮子,朱漆的门。

洛书轻轻扣门。没有人开门,也没有人回应。

洛书推开门走进去,两点寒光乍起刺向洛书背心。“锵!”剑出鞘的声音响起,两个杀手直挺挺的倒在地上,而洛书的剑早已回鞘,出鞘声和入鞘声交叠在一起,悠长不绝。

洛书随引路蛊穿过天井来到前院。一个年轻人坐在椅子上等着他。那个年轻人身穿一件紫色长衫,剑眉星目。身上那种自信和张扬,比流星更甚。

洛书停下脚步,年轻人站起来:“我叫河图。”

洛书说:“我叫洛书。”

这是宿命的相遇。洛书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哪个时候他还没有名字,只是一个任人欺辱的小乞丐。他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他的师傅——鸿雁楼楼主江连城的师弟,一代毒王徐千鹤把衣衫褴褛的他带回鸿雁楼,让他修习一卷叫《洛书》的武功,于是,他便有了洛书这个名字。

鸿雁楼有两卷天书,一卷《洛书》,一卷《河图》。但几百年来没有人看得懂。当洛书看到那卷《洛书》时,仿佛天予神授,忽然一下子他就明白了,那些弯弯曲曲的文字在他脑海中化成一幅幅经络图,指示着每一处穴道和真气运行的路线。

于是他就这样学会了《洛书》。

《河图》之于河图,也是这样吧?他想。这些念头飞快的掠过洛书脑海,他拔出剑,剑身在皎洁的月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光。他身上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杀意:“如果你现在让开,还有活命的机会。”

河图一声长笑,剑尖斜指:“来吧,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强。”

话音未落,一道剑光无声息的出现在河图眼前,河图本能的侧身避过,同时手中的剑刺向剑光来的方向。但是剑光突然消失了,连同剑光一起消失的,还有洛书。

河图举目四望,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假山,月光明朗,夜并不那么黑,但他就是找不到洛书藏身的地方。

又一道剑光在河图身后悄悄亮起,这一次来得更快,更静,仿佛死神高高举起镰刀收割生命,天地寂静无声。河图一点知觉也没有,长剑就已经贯穿了他的胸膛。

河图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发不出声音,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不甘,似乎无法接受自己就这样被杀死,他听见洛书在背后说:“抱歉,忘了告诉你,我是个刺客。”

刺客的第一要义是什么?一击必杀!洛书是天下最顶尖的杀手和刺客,没有人比他更深谙刺客之道。所以,洛书第一剑根本不是在进攻,而是为了转移河图的注意力,以便隐遁,寻找最恰当的刺杀时机。

洛书拔出剑,河图的尸体倒下去,他在河图的衣服上把剑擦干净,归鞘。尽管这样杀死一个很有潜力的年轻人让他感到惋惜。但没有别的办法,河图挡在了他的面前就必须死。

从这点上来说,他其实和江连城是同一种人,两人唯一的区别就在于江连城有野心,而洛书没有。

洛书随着引路蛊穿过前院和一道隔墙,整座宅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间房子还亮着灯。洛书推门而入,江连城高高坐在太师椅上,下面齐齐站了两排里衣杀手。

江连城快五十岁了,不过她保养的很好,脸上看不到一丝岁月痕迹,没有皱纹,皮肤依然像年轻少女一样光彩照人。此刻,她的脸绷的紧紧的,看上去很不高兴的样子。

能让江连城不开心,洛书就很开心,他看着江连城笑道:“师伯这些年过得还不错吧?”

江连城面色一寒,回敬道:“河图的武功不弱吧?”

洛书笑了笑,说:“河图的武功确实不错,如果他肯在苦练十年,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但现在,他还差了些火候。”

江连城幽幽笑道:“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你真的非杀我不可吗?”言下竟大有凄婉之意,她已整整躲了十年。

“你用不着在我面前装可怜,”洛书冷笑道,“别说十年,就算再过一百年,只要你还活在这世上一天,我都会毫不犹豫的用任何方式杀死你。”

“值得吗?为了杀我,你已经杀了你的师傅,对此你难道一点儿也不感到愧疚吗?”江连城开始采取心理攻势。

洛书不为所动:“我的本意是要杀你,而不是杀他,他是为你挡了剑,对于他来说,能为你挡剑,死得其所,并没有什么遗憾。我并不需要为此感到内疚,反倒是你,他喜欢了你这么多年,甚至还为你丢掉了性命。但你给过他什么?内疚的人不应该是你?”

江连城感到非常绝望,鸿雁楼培养出了洛书这样一个天才和疯子,最终洛书却成了鸿雁楼的头号心腹大患,本来她对河图是寄予了厚望的,即便河图杀不了洛书,至少也能让洛书受伤。但洛书没有费多大力气就解决了河图,这严重破坏了她的计划。

不过还好,我手里还有足够的筹码,她这样想着,脸上渐渐恢复了笑容:“那么江一若呢?现在你又要搭上她?”

“你想用她来威胁我?你是不是还没睡醒?”洛书用一种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着她,“你我都很清楚,江一若不过是鱼饵,你觉得用她能钓到我这条大鱼,而我觉得咬了铒可以拖钓鱼的人下水,各尽其用而已。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对她会有什么感情吧?”

“是吗?”江连城微笑着拍了拍手,黑衣杀手押着江一若从偏厅走出。江一若神色木然,失魂落魄。所有的对话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可以现在就杀了她,看看我会不会为她掉一滴眼泪。”洛书冷然道,“我的心早就和江夏一起死了!”

提起江夏这个名字的时候洛书面容一阵扭曲,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卖杏花的女子在朝他微笑,以及她死去时平静安详的面容。他用左手摸了摸胸口,和十年前一样痛。

这个名字也让江连城一阵恍惚,她想起了洛书十年前那种绝望和愤怒的眼神。那一刻洛书像是要毁灭天地,首当其冲的当然是她这个罪魁祸首。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洛书的武功在不知不觉中早已超过了他的师傅,甚至超过了她这个鸿雁楼楼主,只一剑而已,洛书就差点要了她的命。如果不是徐千鹤为她挡下那一剑,她早就死在了洛书剑下。现在回想起那道剑光,仍然令她感到胆寒。

于是,她开始动摇,他真的在意江一若吗?

这是一场豪赌,赌输了江连城就要付出生命代价,但如果赌赢了,她就掌握了洛书的唯一弱点。

江连城举起右手,黑衣杀手的剑抵在江一若脖子上,只要她轻轻打一个手势,江一若就会被割开咽喉。她看向洛书,洛书神色平静,眼神古井无波。他真的不在意江一若?江连城决定豁出去赌一把,于是手轻轻一挥。

江连城又看到了和当年一样的剑光,于是她知道,自己赌赢了。

黑衣杀手直挺挺的倒下去,洛书走到江一若身后,为她解开绑在手上的绳子,然后抓起她的手开始探脉。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江连城激动得语无伦次,几近癫狂,“我就知道你不可能那么绝情!”

洛书充耳不闻,半响,他才抬起头来,皱着眉问:“你给她下了什么毒?”

“不是毒,是蛊。”江连城开心得几乎要发疯,“噬心蛊”。

回应江连城的是洛书长久的沉默,很长时间后洛书才抬起头说:“把解药给我,我保证以后绝对不杀你。”

听到这句话,江一若的眼睛里一点一点重新燃起光彩。而江连城则冷笑道:“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确实,如果对象是江连城,出尔反而什么的洛书完全不会有任何的心里负担。

“那你想怎么样?”

“你每帮我杀一个人,我给你一次解药,保证噬心一年不发作,怎么样?这条件公平得很。”

当年洛书背叛鸿雁楼的时候杀死了鸿雁楼的大批杀手,这些年来鸿雁楼一直休养生息,洛书毫无疑问是当今天下最顶尖的杀手,只要他想杀,大概还没有什么人是他杀不了的。江连城一直想称霸武林,却苦于实力不足,现在有洛书这个顶级的杀手为她卖命,还有谁能挡得住她?江连城沉浸在称霸江湖的美梦中。

“呵,”洛书突然笑起来“抱歉,师伯,看来我只有送你上西天了。”

又是一道绚烂的剑光亮起,两侧的黑衣杀手同时直挺挺地倒下去,江一若还在发呆。

江连城还沉浸在之前的喜悦中,洛书突然变卦,她一时间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你不管她的死活了吗?!”

“既然有人能种蛊,当然也有人能解蛊。”

“你这么肯定?就算你师傅再生也不可能做到吧!”

“这就不劳您费心了。”

洛书一剑刺向江连城,剑光美得像银河泄地。

叮!一把三棱剑准确无误地挡在剑尖前,那就是江连城的武器。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江连城的兵器三棱剑,因为她几乎不怎么动手。

“我就说嘛,你还是有点长进的。”洛书说着又一剑。这一剑更轻,更快,更绚烂。江连城又是一刺化解掉洛书的剑势,同时反守为攻。

如果说洛书的剑法空灵飘逸,挥洒自如,如行云流水,那么江连城的刺法便是若隐若现如云龙探爪。

两人在着小小的客厅内辗转腾挪,以命相搏,这一个剑去如长虹贯目,那一刺宛如霹雳电光。你来我往中,不觉已拆了十余招。

这十年来,洛书的武功固然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但江连城的武功也大有进益。现在洛书想杀她,至少要在百招之外。

不过,洛书当年那一剑显然给江连城留下了不小的阴影,三十招后,江连城开始显出败势。

洛书的剑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斜斜上撩。荡开江连城的三棱刺,在她左肩上划出一个口子。

江连城急退,洛书的剑如附骨之蛆般缠上,很快又在她的身上添了几道新的伤口。

这样下去不出十招江连城就要死在洛书剑下,她竭力挡开洛书斜刺过来的一剑,立声喊道:“等等!”

洛书刺出去的剑停在半空中:“怎么?你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的吗?”他并不怕江连城趁机逃跑。

“我可以把解药给你,但你要保证我死了以后不对鸿雁楼动手。”江连城看来是认命了,“用江一若的命换鸿雁楼那些杀手的命够了吧?”

如果江连城用解药换她自己的命,洛书反而会怀疑解药的可信度,因为江连城心里十分清楚,洛书绝对不会和她讲什么信用。洛书前脚拿到解药,后脚就会用剑划开她的喉管。但如果只是换鸿雁楼几个杀手的命,以期将来有人能继承她的遗志一统江湖,那么解药的可信度就比较高了。像洛书这么骄傲的人,绝不会为了区区几个杀手违背诺言。

“你要想清楚,如果你给我的解药是假的,鸿雁楼将没人可以活下来。”

江连城虽然自私,冷血,但对鸿雁楼还是很在意的。她毕生的心血,都灌注在这上面,那是她一统江湖事业的倚仗。虽然她快要死了,但如果她的心血就这样毁于一旦,她死也不会瞑目的。

“用不着你来提醒我!”江连城冷哼一声,取出一只瓷瓶扔给洛书。洛书伸手去接,就在洛书接到瓷瓶的那一刹那,寒光亮起。洛书本能的侧身闪避,同时一道更快的剑光亮起,接着是血光,随后,江连城的身体倒下去。

虽然洛书闪避的很及时,还是受伤了。江连城集毕生功力于一击在他左肋划出一条深深口子。

江一若连忙过来扶住洛书:“你没事吧?”

“没事,这点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但江一若很快就发现了不对,洛书的伤口流出了黑色的血。她连忙撕开洛书伤口附近的衣服,四周的皮肤已经黑了一大片。

“你中毒了!”

“不要紧的。”洛书一运功,毒血飞快的从伤口里被逼出来,皮肤上的黑色区域逐渐减小,直至消失。然后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洛书对目瞪口呆的江一若笑道,“现在你知道流星为什么会死了吧?点穴对我根本没用。”

“为什么?”

“鸿雁楼有一套非常奇怪的武功叫做《洛书》,几百年来没有人能够练成,后来被我练成了。”洛书声音低沉而温柔,“这都是《洛书》的功效。”

“哦”。

接下来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江一若在这一天内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她需要很多时间去消化思考。而洛书则惦记着那瓶解药。

洛书拔开瓶塞,从里面倒出一颗龙眼大小的药丸,轻轻一嗅。凭气味他就能辨别出这颗药丸所含的药材极其剂量。他可以确定这颗药丸绝不是毒药,但无法确定它到底是解药还是催命药。

一般来说,蛊被种入人体之后就会陷入沉眠,然后在特定的时间内苏醒,或者在特定的蛊引的刺激下苏醒。也许这颗药丸就是蛊引。

洛书将药丸放回瓶子里,苦笑道:“我也不确定它是解药还是蛊引。一半的几率是解药,一半的几率是蛊引。”

江一若惨然一笑:“至少还有一半活命的机会。”

“何必那么丧气呢?有人能种蛊,当然也有人能解蛊。”洛书拿出别在腰间的短笛吹起来,引路蛊落在他手背上,那是他师傅留给他的最后礼物。

“看来我们需要走一趟苗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