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一低,顾柷原来打在他脸上的叉就顺势滑延到他的脊梁上去了。
“正因末将熟读‘老庄’,故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而人主之雁,以不鸣得戮而烹之,末将不材,自然读《庄子而悲雁,唯恐泯默至诛,以负陛下知遇之心。”
顾柷故作高深地一笑,装腔作势地讶异道,
“谁能诛彭卿?朕怎不知世间竟有此狂徒耶?”
彭锡明的头抬起来了,“诛人诛心。”
“如今坊间谣言四起,陛下却在此时独召末将入苑以对,明旨刑措莲目贡女与先帝遗婢,不正是效仿汉武帝绩用酷吏,刻轢宗室,侵辱功臣之举吗?”
“唐人有云:‘大厦永固,是栋梁榱桷之全也;圣朝致理,亦庶官群吏之能也’,安太傅身负王佐之器,陛下却意以妇言构之,岂非徒令山木不材,空使鸣雁缄口乎?”
顾柷面色无波地看着一脸坦荡的彭锡明,内心是震惊的。
——原来《庄子里的典故还能这么用啊。
顾柷干咳一声,有些心虚地转过脸去看吴仁仁。
他实在不愿承认自己是因为接不上彭锡明的话,才往吴仁仁那边找权力的优越感去了,因此他那一转特别用力,好像这一用力就能把他的心虚遮掩过去似的。
不想吴仁仁比顾柷更心虚,顾柷一朝他转过来,他就先自己“扑通”一声地跪下了,
“陛下明鉴,奴才身在内宫,实在没听过甚么‘坊间谣言’,更不知道彭大人这话从何而起。”
吴仁仁这一跪,成功地让顾柷失去了躲避的方向,顾柷措手不及,只能把悠远的目光投向屋外二女,以示自己作为上位者的气定神闲,
“是么?”
彭锡明显然很懂斗争的艺术,见领导一发话,立时站稳立场,作势为吴仁仁开辩道,
“陛下独卧于内宫之中,数日不见臣等计事,自是不知坊间传闻何等荒秽,想来,吴大伴纵使有心告知,也是心有戚戚,唯恐有污圣听罢。”
顾柷一听就知道彭锡明这是在暗着踩压吴仁仁。
“不见臣等计事,顾独与一宦者绝乎”,是《汉书中九江王英布谋反时,汉高祖刘邦称病卧枕宦者膝,樊哙排闼直入禁中后劝说汉高祖的话。
彭锡明把这句话用在这里,可见“鬼母案”的事态发展已经相当严重了。
顾柷想了一回,决定还是按照自己原来设计好的思路处理下去。
纵使应付不成,能从不同的人口中再套两句实情也是不错的。
“坊间传闻荒秽,‘禁苑’谣言更是悖谬,说朕是靠安太傅才能‘一剑定天下’,真真可恶至极。”
“先帝病重时,是当了朕的面,下了明诏传位于朕的。”
“如今此二女胡言乱语,在先帝逝世之处污蔑于朕,说朕‘德不配位’,不堪为君,朕若不请彭卿处置了她们,岂不白白辜负了先帝临终前的一片殷殷嘱托?”
顾柷说这话时神情肃穆阒寂,全不似小皇帝平日里没心没肺的玩笑模样。
因此,此言虽又是顾柷一贯的道听途说加胡诌乱语,面前跪着的二人却都不敢含糊,当即便在心里认认真真地分析起天子话中的每一个字来。
彭锡明反应最快,
“后宫女婢有过,理应交予掖庭女官教导,末将统领金吾卫,职在护守禁中安宁,这等琐事……”
顾柷冷声接口道,
“朕知道彭卿不愿作‘蒙漆傲吏’,更不屑于与女子为难。”
“蒙漆傲吏”亦是出自道教典故,说的是昔年庄子为漆园吏时,楚威王闻庄周贤名,遣宫中使者以厚币迎之,许以为相,然庄周笑而谓楚之使者曰:“子亟去,无污我。”
小皇帝将这则掌故化用得很好,十分顺利地把庄子当年的清高偷换成了如今自己的不满。
显然,他料定口口声声说自己信奉道法的彭锡明在听了这四个字之后,绝不敢再对自己处置二女的命令有所置喙。
果然,彭锡明只犹豫了一下,就复低下头去,对小皇帝抱拳道,
“不知陛下想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