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节前五日。
小皇帝又在紫光阁西侧摆上了戏。
安懋甫至殿前,就听见阁内传来铿锵有力的唱腔伴着鼓锣钹弦响的敲击声,
——“忆昔元朝居万里,
世上多少古今奇。
山崩地裂石鼓现,
风起云回星斗移……”
安懋停住了脚步,朝身前引路的内侍问道,
“陛下是一个人在听戏吗?”
引路内侍恭敬回道,
“是,安大人您往里边请。”
安懋笑着摇了下头,道,
“等这一节唱完了我再进去罢。”
引路内侍露出了一丝为难的神色,
“那……”
“我听说陛下这几日勤政辛苦。”
安懋的面上浮现出了一点儿近似于关切的暖色,
“今日好不容易能独自听会儿喜欢的戏,我如何能贸然扰了陛下的雅兴呢?”
引路内侍难色愈显,
“安大人,您昨日自请面圣,陛下欣喜异常,奴才们可不敢苛待了您。”
安懋还是不动,只是微笑道,
“不要紧,不要紧。”
引路内侍见自己劝说不动安懋,又恐他伤寒方愈,立在雪中又陡添新症,便告罪了一声,小步快走着向殿内通报去了。
安懋拢了下大氅,轻轻咳嗽了一声,又闻殿内响起琴鼔声,
——“太祖爷坐江山风调雨顺,
全凭着驾下的文武功臣;
文仗着刘伯温策划有准,
武仗着徐天德开国元勋。
常遇春、胡大海,
百战百胜,
李文忠他本是皇王内亲。
小郭英生得来威风凛凛,
一心要把元朝斩草除根。
杀杀杀,赶赶赶,
赶至在呼罗珊下,
北海内驾小舟渡过一十二人。
无有那访踪画舫,
到如今何来这干戈宁靖……”
顾柷抱着手炉,膝上搁着安懋当日解还的那柄文人剑,心满意足地靠在宽大的绒面椅上看台上二女唱戏。
直到为安懋引路的内侍来阁内通报之前,他还在美滋滋地想,
当网文世界里的现实皇帝,同当现实世界里的精神皇帝,可真有异曲同工之妙。
前者是朕想看什么,就可以让别人演什么。
后者是朕不想让别人看什么,就可以让别人不演什么。
就好比这出老京剧《大保国。
这要搁在穿越前,这一节经典选段里的戏词,十句里有句压根儿就搬不上那京剧舞台!
顾柷自我陶醉般地想着,顷刻间,忽然又生出了一点儿遗憾,
——要是这里有音响和手机就好了。
这个遗憾的念头一冒出来,便迅速在顾柷心里扩充出了无限惆怅。
在网文里作了皇帝又如何?
总不如朕穿越前的花花世界精彩。
就在顾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立在小皇帝侧旁的吴仁仁俯下身来,朝他耳语道,
“陛下,安大人到了。”
顾柷回过了神来,
“好。”
接着,他拿起膝上的长剑,朝台上二女指了一指,又随手一挥,继而懒洋洋地命令道,
“快换昨儿朕才写好的那段《天女散花来唱。”
四周锣鼓声骤停。
乐伶止奏调弦。
台上的乔普拉一甩长袖,面上流露出了些许郁愤的神色。
江青云也一脸不快,只是她的不快更加晦暗一些,似乎还掺夹着些许旁的不明情绪。
她望向坐在远处悠哉游哉的小皇帝,定定地看了几息,像是在下一个对她来说十分艰难的决心似的。
乐伶调好了音,秀手一抬,前奏又起。
江青云忽然当台一跪,朗声道,
“陛下,奴婢不敢唱此折。”
四下声止。
恰在此时,安懋走进了殿内。
顾柷在心里骂了一声,暗道,
朕昨儿挪了恶补地理的时间,辛辛苦苦编了半天的戏,就为了今天能唱给那个安懋听,轮得到你说不唱就不唱了吗?
还这么出其不意地跪人,别是跟那个安懋学的罢?
就在顾柷暗自恶劣吐槽时,刚刚才走进来的安懋开口了,
“哦?为何?”
江青云兀自一喜,垂头答道,
“陛下所作戏文,满篇贬佛之语,奴婢虽身在内宫,但万万不敢对菩萨有丝毫不敬之心。”
顾柷暗自嗤道,
这可是梅兰芳当年唱红了的经典剧目,连曲牌朕挑的都是昆剧《思凡里的那一折《风吹荷叶煞,这姑娘真是一点儿审美能力都没有。
“朕所著戏文,字字皆为佛语,何来贬佛之说?”
江青云垂目不语。
安懋却道,
“大约是因为陛下先前让她们唱的那一段,说的是太祖时事罢。”
顾柷暗道,
这跟盛国太祖有甚么关系?
“昔年太祖起兵前,也尝在寺庙中作过钵授净侣。”
安懋主动解释道,
“因果相合,想来这宫婢不愿唱此一折,是怕无意间冒犯太祖罢?”
顾柷心道,
这么巧。
这个盛国的开国元勋也同明朝一样名姓吗?
朕怎么有点不大相信呢?
“冲撞了太祖爷尚是其一。”
江青云又开口道,
“奴婢更怕的是,借菩萨之口,行谤佛之事,就像……”
她抬起头来,亮若星辰的一双眸子直直地看向坐在殿中的小皇帝,
“就像当年废太子……”
“住口!”
吴仁仁一马当先,抢在顾柷和安懋开口之前便先一步呵斥道,
“你这奴婢,好没规矩!”
他一面大声斥责,一面着意去瞧顾柷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