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十三章 导之以利(1 / 2)陛下怎么可能是配角首页

安懋的目光是沉静的。

不是梁诗中“蝉噪林逾静”的静,而是佛门中“若空心静坐,即著无记空”的静。

“陛下以为康持正此计可行?”

“倘或可行,朕何须再问计太傅?”

顾柷心道,

朕现在的处境是无论在哪里,无论对谁,无论说什么话你都知道,这种情况朕能放你去西南?

朕嘴上说“上屋抽梯”是给你面子你没听出来么?

那个康恒之为你打算的主意,本质就是“金蝉脱壳”,以为朕看不懂么?

“从来‘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如今朝堂风雨,雷奔火爝,紫宸殿上要缺了太傅,朕如何还能坐得稳龙椅……”

“陛下言重了。”

安懋不待顾柷说罢,便出声打断道,

“康持正此计虽不可用,但失利之处不在于臣。”

“哦?太傅难道另有高见?”

安懋将手覆进了袖中,十指扣上了那封呈备良久的折子,

“‘德’之一字太过凶险,陛下若以‘德’晋封,陆伯鸾必以‘德’拒之。”

顾柷不明所以,

“‘德’之一字如何凶险?”

“譬如庄子说剑。”

安懋目光中的静意在这一刻又变成了“随风波动,静性不改”的静,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顾柷腹诽道,

你既然都用“凶险”来形容了,这时候就别拽文了。

更何况朕这回问你是真的不知道啊。

“哦?”

顾柷复握上剑柄,手腕一抬,剑鞘直指面前空落落的戏台,

“朕只晓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太傅却以为锋芒过露必有毁伤之险?”

小皇帝体虚身弱,宽衣敞袖之下,伸出的腕子都是细白白的一芽儿。

端的是筋酥骨软,连握在手里的剑锋都是颤悠悠的。

“天子之剑,上决浮云,下绝地纪,倘或持剑之人心术不正,便是血流漂杵、生灵涂炭。”

安懋看着顾柷手中微微晃动的剑锋,目光中的静意里忽然流露出一丝不忍来,

“陛下若是以晋封‘太保’之名召回陆伯鸾,陆伯鸾定会以‘鬼母案’为借口,屠尽莲目国城,以示自己‘无德’以作帝王之师。”

顾柷的手一抖,又听安懋面色无波地继续道,

“再者,王大人是最讲‘仁孝治天下’的,臣经年倾力相授,王大人尚且对臣颇有微词,何况此等‘无德’之将?”

顾柷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看得实在有些迟钝。

原本应在方才那一抖手的瞬间就去看的。

那时候才能将安懋的神色看得清清楚楚,看清楚安懋的言语中究竟有没有一丝对小皇帝的不屑。

古之人主立于生杀之位,理应与天地共持变化之势。

小皇帝手腕一翻,将那柄剑轻巧地落回了膝上,又暗自揣度道,

不过这个安懋未免有些夸大其辞。

为了不愿回京就屠城,这也太儿戏了。

现代人顾柷用文明社会的思维吐槽道,

那个陆梁鸿要做出这样的事来,朕就只能感慨一句“厉害了,你的国”了。

“王光焘是个急性子,太傅莫要与他计较。”

安懋的目光仍是很静,是“为君谈笑静胡沙”的静,

“既是‘衣冠风流’,又何来计较之说?”

“‘古之名士自取其祸祸门墙,是为实不忍一兆生民尽灾殃’,虽是陛下戏言之辞,臣却是愿意听进耳里去的。”

“自然了,王大人与陆伯鸾均为陛下之忠臣能将,论说从戏言中来寻真理,必得比臣强上百倍。”

“臣方才所言,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了。”

顾柷笑了一下,心道,

这套话术朕是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标准的“甩锅推责三段式”啊。

先对政敌预设立场,接着对其朋党作有罪推定,最后朝着领导卖惨您怎么不信我偏信他们呢?

小皇帝暗自琢磨道,

这句话朕可不能再客气了。

朕只要顺着你再往下答一句话,就彻底陷进你给陆梁鸿布下的“预设罪”里去了。

“司马光尝云:‘才胜于德为小人’。”

顾柷淡然回道,

“太傅才说陆梁鸿‘无德’,又说自己是‘小人’,这是在非要教朕评说太傅‘才高’么?”

安懋眨了眨眼,显然没料到小皇帝在这时候说了一个冷笑话。

“再者,‘鬼母案’不是还由太傅审着么?”

顾柷抬起眼,好像在问朕说了一个笑话安太傅你怎么不笑啊,

“以太傅之才,不教陆梁鸿寻出光明正大的屠城理由来,总还是可以的罢?”

安懋覆在袖中的手耸动了一下,仿佛袖中一直藏着的是一颗精心孵养的鸡蛋。

这会儿蛋壳裂碎,那毛茸茸的幼鸡正探头探脑地从碎片中伸出脖子来。

“陛下连大理寺诘断的谳语都不肯看上一眼,便要臣诓说莲目使者无辜么?”

安懋衔着矫枉般镇静专注的目光盯着小皇帝的膝上剑,

“莲目使臣既无辜,那……”

——那除非陛下能查出此案另有隐情,这鸠杀废太子的污名、鬼母枉诛城中小儿的恶行,终究是由臣一人担着了。

安懋的喉结动了一动,在“那”字处恰到好处地停了下来,将“那”字后的话留给小皇帝自己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