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兰本生穹谷,若长于门户之下,自然旁逸斜出。”
安懋淡淡道,
“陛下若以为喧宾夺主,或可修剪一二,或可移栽它处,却万不可指其为乌刺荆棘,而连根铲之。”
“否则人情汹汹,臣恐陛下剖蚌求珠却尽失杞楠良才也。”
顾柷彻彻底底地转过身来,直面安懋,
“太傅放心。”
少年炅亮的眸子中似有道焰火直冲重霄,好似晃耀赤电,将烟硝硫磺通通焯尽了,炸作漫天晦暝风雨,
“朕绝不会是第二个废太子。”
安懋抬眼瞻去,只见天子那镜鉴般的黑亮眼眸中,细碎晃动着近乎怜悯的神光,不等看清,就像卷在汪洋中的一片鸽翮,飞快地消失了。
“陛下圣明。”
安懋整肃一拜,将话题又转回到了此次寿宴的头等大事上,
“臣正要告秉,陆将军性情莽直,又是一员开疆拓土的枭将,出镇西南前便多有出格之举。”
他顿了一顿,像是刻意字斟句酌的模样,
“一会儿陛下见了他,万一陆将军有所冒犯,陛下万不可在寿宴之上便失了分寸。”
顾柷心道,
朕惦记着陆梁鸿手里的兵权呢,怎么也不可能现在就跟他翻脸啊。
朕觉得你比陆梁鸿可怕多了。
你看朕从穿越到现在,甚么时候跟你“失了分寸”过?
腹诽归腹诽,出于保险起见,小皇帝还是多问了一句,
“太傅说得是,朕还正想问呢,这陆梁鸿可到京中了吗?”
——朕好不容易发诏召他一回,你们可别在武冲关外给朕暗戳戳地搞个截胡来打朕的脸啊。
所幸,安懋即刻便答道,
“半个时辰前,金吾卫传来消息,陆伯鸾已然到城门外了。”
顾柷点了点头,但见安懋面色冷峻,不由又多问了一句,
“他此次受诏回朝,统共带了多少人?”
安懋沉声答道,
“除了一名年轻副将,只带了一支卫队——统共十个人——进城。”
顾柷当即就在心里为陆梁鸿喊了一声“好”,
有勇有谋啊。
面上却状似不屑道,
“哼!十个人,陆梁鸿是想以此对应襄京十关么?”
小皇帝笑容满面地看向安懋,
“朕还以为他有多少瞒天过海的本事,原来也不过如此。”
安懋这时便冷笑了一声,将与之不合的姿态做到了十成十,
“瞒天过海的本事不好说,捕风捉影的本领倒不小。”
他微笑道,
“臣听说,那陆伯鸾在城门口一见了彭仁甫,便直言要向臣请罪。”
顾柷在心里大笑,
果然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面上却状似惶惑道,
“请罪?那陆梁鸿安的甚么心?”
安懋微笑道,
“说是莲目使臣一案,他已有所耳闻,想不到天子脚下竟有奸人作祟,构陷于臣,此次受陛下亲诏进京,又违背了当年与臣在武冲关外歃血为盟之誓,心中有愧,故而……”
“荒唐!”
不等安懋说完,顾柷就抢先一步摆出了怒气冲冲的架势,
“有功之将回朝,哪有不拜天子先拜大臣的道理?”
“陆伯鸾能作出如此姿态,分明是以为朝中军政大权仍在太傅之手,此次发诏,也是朕仍受太傅之左右的结果。”
小皇帝一面说着,一面走近两步,一把抓过安懋掩在宽袖下的小臂,
“太傅,你我君臣无隙,切莫不可轻易受其挑拨。”
安懋受这一攥,不自觉地便往后稍退了一步。
再抬眼时,却只见帝王点漆凤目里闪烁着万盏明灯,热烈滚烫至极,仿佛就要钻进薄薄的胸腔,把一颗活生生的心笼紧焐热。
在这一瞬间,安懋的视线越过小皇帝的头冠顶端,恍惚从天子身后的“火齐镜”中,看到了顾椟曾经的身影。
十来岁的少年跪在刷着黑红木漆的床沿前,冬雷滚滚如滔天湃浪,咧开一张齿牙森狞的巨嘴迎头拍来。
他的手被棉被底下伸出的五指绞缠着,背光的眼唇皆似浊尘模糊,匍匐在帐幔外的妇人弓腰垂首,不时挤出几声呜咽。
父皇,父皇,少年说。
您瞧呀,安禹功来了,就在那儿。
“自然。”
安懋垂下眼帘,反过来拍了拍小皇帝的手背,道,
“臣与陛下君臣无隙。”
顾柷看了安懋一会儿,慢慢地松开了手。
“时辰不早了,诸位大臣都在皇极殿中候着。”
安懋道,
“该让吴大伴遣人进来为陛下整理衣冠了。”
说罢,他便想作揖退下,不想礼才行了一半,就听顾柷忽然开口道,
“且慢!”
安懋身形一滞,还来不及判断这时该不该起身答陛,就听小皇帝“噔噔噔”地走到屋内的另一侧,停了不过一息,又风风火火地折了回来。
“太傅。”
小皇帝伸出手,
“朕心里惶恐,生怕那陆梁鸿在宴上又闹出什么祸事。”
安懋直起身,只见少年天子手里握着一柄长剑。
朱红缑绳,银白淡雅。
一柄陌生又熟悉的文人剑。
“请太傅!”
小皇帝朗声道,
“按剑立在朕身侧!”
安懋心下一热,刚才被顾柷攥过的那截小臂火热热地烫起来。
他伸出手,坚定而不容置疑地从天子手中接过剑柄,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