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他,”宜室嗔怪地望着他急匆匆离去的背影,笑道:“一放下心中的包袱,立马又成了孩子。”
“他不是放下包袱,是终于找到方向。”
“是啊,都被你知道了。”宜室薄怨地瞪着妹妹,“你们三个都有事瞒着我,就嫌弃我笨,不和我讲。我回去见了大嫂,非要告你们的大状不可!”
“好姐姐,”宜画笑着把她又搂又抱,“拜托,我哪里敢嫌弃你呦!真是因为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啊。”
两姐妹笑笑嚷嚷,直惊动了屋里的上官宜维,她披了件睡袍,颤颤巍巍出来。一双眼睛肿得像桃子似的,低着头,道:“姐姐们请坐,我有话要讲。”
“什么话啊非要现在讲?”
“就是,你身体不舒服,快回去躺好。”
上官宜维一个劲地摇头,“姐姐们,请坐好听我说,我做了一件特别大的错事,真觉得无脸见人。只希望大哥、大嫂不要责怨我。”
宜室和宜画听她说得如此严重,面面相觑,缓缓坐在长形的沙发上。
宜画道:“你说吧,我们准备好了。”
“好。”
上官宜维絮絮叨叨说了很久,窗外的光暗了下去,房间打开了照明灯时才把话说完。
说完一切,她瘫在沙发上,宛如掏空了自己。
房间里静悄悄的。
上官云澈坐最快的火车赶回伦敦,一路风尘,他顾不得回到公使馆清洗一会,整理一会思绪。他急切地想见到某人,而且必须一定要马上看到她,他才能安下心来。
街还是那条长街,春花虽谢,绿叶长荫。想起上一次,他们在这分别,一阵疼痛便漫过心扉。
他直接扣响了大门,急促而热烈。
“先生,请问您找谁?”出来应门的是女仆丽丽。
“请问,茉莉在吗?”
“asine?”
“是。”
丽丽皱了皱眉头,道:“asine,回中国了。”
“啊?”他如遭雷击,双手紧紧抓住铁铸的雕花栏杆,“什……什么时候的事情?她为什么会回国去,她的女儿呢?是不是,是不是和她一起?”
丽丽被上官云澈焦躁的口气吓住了,喃喃道:“先生,对不起,我不知道。”
“你站住!”他叫住转身欲走的丽丽,大声喊道:“吕碧雪呢?易谨行呢?他们在不在,我要见他们!”
丽丽害怕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跑回了屋里。
上官云澈在橡树街3号门口徘徊了几个小时,最后出来接待他的是吕碧雪。
吕碧雪的状态相当不好,佝肩驼背,从宿醉中醒来,披着一件长袍睡裙,与其说是个人,不如说像游魂更贴切些。
上官云澈不愿和她多言,劈头就问:“茉莉呢,还有她的孩子,她们现在在哪里?”
吕碧雪茫然地摇头,“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会不知道?”他快发疯了,狠狠地逼到她的眼前,“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会去哪里?”
他不敢想象她如何和孩子辗转回国。
吕碧雪看着上官云澈突然就笑了起来,古古怪怪扯着他的袖子,说道:“上官云澈,你快去找茉莉吧,快把她找回来。翩翩还发着烧呢。她什么都没带上,能去哪里呢?”
“她为什么要离开?”他越听心里的恐慌越大。
吕碧雪木然地偏着僵硬的头,目光躲闪着,期期艾艾地道:“她……她都晓得了……你给我的钱,所有的钱是怎么来的……她一直哭,一直哭……说对不起你,对不起上官家所有人……”
上官云澈形容不出心里的滋味,他的眼睛似乎就看见茉莉抱着女儿在站在这里面对真相哭得伤心欲绝。
“吕碧雪,茉莉一直把你当做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了出来。
他是不喜欢吕碧雪的,在高纳公寓的时候他告诫过茉莉,不要和她来往。但茉莉不听,她认为吕碧雪是个好人,是可以信任的朋友。可吕碧雪回报她的信任是什么?是背叛和欺骗。
月光下,吕碧雪的脸白得发青,曲着的唇极力忍耐着,眼眶里终于滴下泪来,“我……我喜欢茉莉,像你一样爱着她!”
“那又如何?”上官云澈充满同情而怜悯地看着她道:“吕碧雪,如果这就是你爱人的方式的话,我想,茉莉宁可从来都不认识你。”
吕碧雪颓然跌倒在地,悲伤地抽泣起来,夜风卷起她的袍子,她失魂落魄哭得不可开交。
听见哭声,易谨行亦从房间里出来。他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痛哭的吕碧雪,又仰望她身边健康伟岸的上官云澈。
“你去贝法夫人那里找找吧,茉莉没地方可去的。”
上官云澈紧抿着嘴唇,大踏步往门外走去,落在门口时,忍不住心里的怒气,说道:“易谨行,你和吕碧雪一样。口口声声说爱她,却都是欺负她无地方可去,无枝可依。”
易立美整了整衣襟,再次在镜子里端看自己的容貌。她自问,比不上立芬姐姐的花容月貌,但在人群里,亦是不差的。可他就是不曾停下来仔细看她一眼,深入地去了解她一次。
她要回美国了,回去之前,她想再见茉莉表姐一次。
下午的黄昏,她按照约定的时间穿过枝叶茂盛的林荫道,来到贝法餐馆。
风铃轻响,侍应小杨迎了上来,问道:“小姐,几位?”
“我是来找asine的。”
“是易小姐吧,请跟我来。”
小杨将易立美领到靠窗的位置,这个角落隐秘,可以将整个餐馆一览无遗又不易被人发现。
立美刚一坐下,不一会儿,小杨便端来了一杯咖啡,“asine说你不喜欢喝苦咖啡,这是卡布奇诺。”
“谢谢。”立美笑着点头,饮了一口浓浓奶香的卡布奇诺。
卡布奇诺的味道依然香浓,一如她记忆中的表姐茉莉。像背景那么模糊不清,却永远笑着看你,埋头做完所有的事情。
她想,立芬和她都是不服气,为什么天之骄子的上官云澈喜欢上的人是软面和善的茉莉。天底下,肆意达情的女孩子那么多,玲珑秀美的女子应有尽有,为什么这好运偏偏就遇到她身上。
窗外黄昏下起一场小雨,点点滴滴飘在窗玻璃上,餐厅里有留声机在放钢琴曲ann。
易立美愣住了,全神贯注聆听这首曲子,连茉莉站到她的对面都没有发现。
“立美。”
“茉莉表姐。”
茉莉坐在她的对面,笑容局促。这么多年,易家的三姐妹一直像高悬在头顶的太阳,夺走她所有的光芒。在她们面前,茉莉永远有种底气不足。仿佛还遗留在双井巷里,站在古老的大宅院中,面对四堵墙。
“立美,你找我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吗?表姐。”立美笑着把咖啡杯在手里转动,“在你的心目中,我们这一家子永远都是有事才来找你,对吗?”
茉莉尴尬地笑了笑,可不是吗?
姨妈永远说:“茉莉,茉莉,我的心痛药呢?发梳呢?衣服呢?鞋子呢?”
立美和立景永远是:“茉莉表姐,给我们做枣糕吧、糯米鸡、米酿,同学们要来,再做一些桂花藕、藕粉糕。不要外面买的,自己做的才好吃。”
立芬更是,“茉莉,裙子短了,帮我去裁缝店改两寸吧。我的鞋子也坏了,帮我送去修一修。”
没完没了的琐碎,看不到明天的辛酸。
如果没有上官云澈,就是到现在她还过着一样的生活吧?
易立美忽然懂了,上官云澈是上帝送给茉莉的礼物。
上帝关上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所有的苦难最终都会被另一种方式偿还。
“立美,你怎么又不说话呢?”茉莉不安地问。
“表姐。”立美抬起头缓缓说道:“当你和云官分开以后,有一年,他邀请我们三姐妹一起去南京做客。表姐,我不骗你,我喜欢他,深深地不亚于你和立芬。”
她顿了顿,脸上浮起一点少女的羞涩笑意,继续说道:“当时,我在琴房弹琴。他走过来对我说,立美,你能为我弹一曲ann吗?我说,可以。十分钟,我用尽全力,像把自己的一生一世都耗尽了。你知道,他最后说什么吗?”
立美俏皮地扬起脸来,“他皱着眉头说,立美,你怎么把一首悲伤的曲子弹得如此欢快?我说,云官,因为我想你开心起来。”
茉莉安安静静地听着,许久许久,才问:“后来呢?”
立美认真地看着对面的茉莉,缓缓道:“云官说,失去她以后,我再也不会真的开心了。所有的欢乐都像蒙上尘埃。”
“啊?”茉莉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痛楚,宛如有人在她心上扎了一刀。
立美哈哈笑了起来,“骗你的。其实他当时什么都没回答我。只说,请我出去,他想静一静。表姐,你说,他一个人待在琴房的时候在想什么?”
窗外的雨停了,光线全部暗淡下来,相对而坐的脸也变得蒙昧不清。
“我该走了。”立美低头笑着,站了起来。
“立美”茉莉也站了起来,不知该说什么好。
“什么都不要说。”她笑道:“也不要觉得愧疚。这就是人生,得到一些,失去一些。没有人会一无所有,也不会有人得到全部。现在,我很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