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愁的男人低下头,泪珠终落入衣领,覆灭不见。花荣月想起初见时他就曾说,大娘叫我沈二,家里人就都这么叫我了……这般小心翼翼的神情后原来有这样触目惊心的伤痛,正如他手臂上那一道道新添的伤疤。
“这些年,你都是这样过来的?”
“其实也不都是难过的事。”许久后,沈二抬起头,悲伤的脸上霎时间展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就如今晚上能和花兄在月下喝酒,何其畅快!”
像是被他的畅快之言所感染,花荣月不由得也微仰起嘴角,同他伸过来的空酒坛碰杯。
“所以啊,花兄,我怎能让你一个如清风明月般自在的大侠深陷沈家那样的泥潭?”冷静下来后,沈二露出正色,“我哥哥也知道了你的身份,前几日,他上理玉门诽谤了你一通。”
啊,原来是这件事啊。前几日确实有个黑衣小捕快将他拦在长安街上,他花荣月此生还没忌惮过什么人,又怎么会怕一个初涉江湖的小子呢?
花荣月想到最后那个黑衣小子被打倒在地一脸震惊又不甘心的模样。
“如若日后你能打赢我,我便任凭你处置。”
他一向惜才,花荣月挑起眉,那个黑衣小子根骨极佳,若能好好培养,他日在武学上必有一番成就。可惜……他选择了为衙门卖命……
回神过来,花荣月见沈二拧着眉追问道:“花兄?”
“此事无妨。”花荣月笑叹出一口气,看得云淡风轻道,“我花荣月这一生天为被地为床,只身闯荡江湖,愿除尽天下不公不义之事,求得问心无愧。他日你若有难,可以去长安街找老鸽户传信给我。不管我身在何处,我定来帮你。”
“花兄!”沈二的眼里浮出一层水光,胸腔里激荡起一股热流,借着醉意抬起的手微微发颤,“你……”感激的话还未落在嘴边,他倏然猛咳起来。像是心胸中怀有淤块,咳喘得如此厉害,他素来苍白的脸上也涨得通红。
“你,”花荣月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沈二掏出随身带着的白绢掩住嘴,边咳边同他解释,“无妨……咳,咳,花兄莫惊……”
花荣月看到他将掩过嘴的白绢迅速揉起来藏进衣袖里,眼眸中黯淡了一半,“你这病看起来不简单。”
“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沈二缓过气来,咳了大半日酒劲也消退了不少,“大夫说,多调养调养就好。”他对自己有恼意似的捶捶脑袋,“花兄可否觉得我太没用?胆小怕事、还无缚鸡之力,身子羸弱不能习武,脑子也不见得比别人好使。沈二沈二,我亦知这不是个好名字,但用到我身上刚刚正好。”
奈何怎么捶头也无用,沈二缩起双手仰天望月,颓然叹出一口气。
“你不必如此。”花荣月宽慰他道,“世人皆有长短,若消极待命,未必发现得了自己强大的一处。”
话是这样说着,花荣月记起初见那次,临行前自己对他说,你若真想报答人,就必须得先让自己强大起来。他突然懊悔起来,这句话,想必对其伤害很大吧……
沈二默然仰天的那一刻,花荣月只觉得此时何其漫长。直至他看到沈二慢慢地将目光转向他,眉头间还带着些雀跃,“花兄,我知道了!”
花荣月疑惑地望着他。沈二拂袍袖一扫先前的郁结,欣然起身道:“花兄,你这里可有琴?”
木琴被架在石亭之中,琴弦间落了些许灰尘。夜风传吟,白月如霜,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只不过沈二坐在石亭里,花荣月负着银剑站在院中的一地落叶里。
沈二用指尖摩挲着琴弦,脸色微微红晕,“花兄,我思来想去,也唯有琴技拿得出手些。”他道,“这曲《溶花凋》是幼时母亲教于我的,谈不上有多强大,仅供你一乐就好。”
他话音刚落,流水般的琴音便从他的指尖传出。花荣月路过江南也曾听过艺馆里的琴女抚过那《溶花凋》,只是女子弹来多饱含忧思和哀怨,琴声绵绵却不入魂。同样的曲子,让那石亭之上的人抚,又多了几分果决和忍毅,落在花荣月心里正好应上了他存于万分豪义之间的那份孤独和清冷。如壮士在西下的残日前止血饮酒那般的风华,引得剑鞘里的长剑铮铮作响,似有共鸣之情。
你妙手弹琴,那么,我就以长剑来配吧。
大侠在院中舞剑,穿于夜风之中,银剑划过天月,身如游龙气如虹。叶如枯蝶一般集结于剑尖上,凝气成形。直到指尖落下最后一声,枯叶倏然向四处散去,刷刷如落雨般回向大地的怀抱。
良久后,大侠把剑靠在背后,透过叶雨,看到石亭中的人站起来拍手叫好。
“好剑法!”
花荣月痛快一声笑,“好一曲《溶花凋》!”
一曲噬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