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仍然没有说话。
只是这次,第一次听这阙词时的那种震怒、愤懑,在这一次都减轻了不少。
尤其是“浮生常恨欢娱短,鸾镜朱颜惊暗换”,格外刺痛奄有四海的大唐天子的心——可却不得不承认,词中写的,正是事实。
李隆基已经52岁了,当皇帝也已经25年,经过“先天”“开元”两个年号了,照镜子的时候,第一反应当然不是太宗皇帝那一套什么“以铜为镜”的冠冕堂皇的说法。
最直观的就是可以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真的老了。
自己不再是28年前,在潞州尽情走马斗狗、饮酒泡妞的李三郎了;
也不再是26年前,率领虎贲荡平韦后、安乐公主,以一己之力,帮助父亲睿宗复位的平王李隆基了;
就连登基之初,那个意气风发,“走马任姚崇”,“严法用宋璟”,从而开创开元盛世大好局面的自己,也渐行渐远了。
在当年,所有人称赞他的风度与“英明神武”,都是发自肺腑。
可今天,当别人能用更夸张更华丽的词在歌颂自己的“文治武功”,但那不过是——畏惧于自己的权势。
有些事情,他其实很清楚,只是不愿意去面对而已。
50岁之后,对于政务,他越来越力不从心,想和过去那样事事关心已经不可能,而且越来越心烦张九龄为了芝麻绿豆点大的屁事跟自己纠缠个不休。
他愈发倾向于施李林甫以权柄——好让自己做个甩手掌柜,快快乐乐地过点小日子。
这样做不好,可他却禁不住诱惑。
本朝太宗、东吴孙权、汉武帝……都是一旦年老,都昏招迭出,自己以后……
也会步后尘么……
其实根本都不用说什么,只要提醒一句“你老了”,所有一切都会想起来,只是他身边从来没人敢提。
朱颜暗换朱颜暗换朱颜暗换……
李隆基脑海中无限循环着,陷入沉思……
“三郎……”武惠妃轻轻唤他,把怔怔出神的“圣人”拉了回来。
振衣起身,走下台阶,到陈成身边,示意他起身。李隆基朗声大笑:“好诗,好词!果然不负朕之厚望!”
陈成这一段时间吓得不轻,反复琢磨检讨自己的过失——如果不是此前在楼下喝了太多酒,肯定没有胆量在御前如此没有顾忌地说话、唱歌。
听李隆基这句话,如蒙大赦,知道自己这条小命暂时保住了,起码今天晚上不用死了。
李隆基倒是仍有一代雄主的心计,他很清楚,无论这小子是真心讥讽还是假意歌颂,自己一旦表示不快,就损伤了自己英明君主的名声,甚至再妄加杀戮,天下悠悠之口必然说自己寡恩薄情,小题大做,连些许的讽喻都接受不了。
自己一旦一笑置之,即便这小子真的是不知天高地厚,嘲弄自己衰老来的,天下人也会称赞圣主宽宏大量,仍是一带明君——至于要弄死他,随便哪一天,随便哪一个借口做不到呢?
这些表面文章他是最会玩的。
小陈仍然能察觉身边的危险气息,再次“扑通”一跪:“圣人!小子所写,并非小子一人所思所想,乃是全洛阳、全长安、全天下您的万千子民所思所想!古往今来,论及强盛,莫过本朝!自高祖皇帝至先天、开元间,论及富庶,莫过本朝!这一切,自有姚相公、宋相公、两位张相公和李相国的功劳,但自始至终,都有陛下您运筹帷幄,掌控全局!”
“小子才疏学浅,不知春秋,不敢说圣人您远迈唐尧虞舜,功盖夏禹商汤——可却知道,您是最适合今时今日之大唐,最适合驾驭我等凡夫俗子的圣天子!”
“无论顺风逆风,波澜变幻,大唐的子民心中,唯圣人一人而已!唯圣人一人统御而已!除了您——我们——我们——”
陈成说着,忽然嚎啕大哭,眼泪和鼻涕都喷涌而出,让李隆基吃惊不小,险些一个箭步跳开,却被陈成一把揪住衣服下摆。
“我们多么希望,陛下永远如今日这般英武,我们将这‘千秋节’,千秋万世地过下去!让大唐子民,让大唐子民!世世代代!都享受这繁荣富庶,”陈成一边哽咽,一边断续道:“所以圣人您一定要爱惜圣体,早睡早起不熬夜,天天锻炼好身体,我们都担心,上天不实打实地给足您‘千秋万岁’,我们——我们——”
陈成“哇”得一生哭得更加大声,就差在这金銮殿里撒泼打滚了:“我们可怎么办呀!”
李隆基原本一直都被那句“朱颜暗换”刺得很不舒服,此番见状,又哭笑不得了!
什么跟什么啊!
这不还是一个不通世事的小孩子么!
哄他也不是,呵斥也不是,无所适从!
陈成一边哭一边想:一直以来都在装“少年老成”,却不知“小孩子”这个身份,正是自己最大的资本啊!痛哭流涕撒泼打滚甚至尿尿,是自己最大的武器啊!
今个儿要是个成年人,自己恐怕有两个脑袋都不够对方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