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园一里外有座小山,山不高;山的顶上有座小道观,观不大;道观的偏厅里跪着个人,人不老。
在这人的身前摆着四个灵位,最左边的那块灵牌上写着:“爱妻叶佳旎之位”。另外三块分别是他的父母和爱子的。
跪着的这人正是邓艾,他穿着一身素色道袍,头顶着张混元巾。原本稚嫩秀气的脸上早已满是风霜,曾经灵动地双眸写尽沧桑,几缕长髯已是发白,垂在下巴上一动不动。
这几块牌位在这立了多久,他就在这跪了多久,也不知经历了几个春夏秋冬。一开始,他满脑子都是愤恨,想要报仇,可又不知道该向谁去报。过了些年,他反而一直在苦苦思索,自己错了吗?自己真的做错了吗?是他害死了自己的父母妻儿?
他不明白,自己错在哪了?难道原先那些人做的才是对的?这怎么可能?他们是在剥削、压迫那些乡民啊。是自己拯救了他们,给了他们吃,给了他们穿,还给了他们平等的地位。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想不明白,心中只是觉得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孩子。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去赎罪,只能跪在这一遍一遍的自责。
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静悄悄的。屋檐下,一只拇指大小的大肚蜘蛛在结网,网已经结好大半,这小东西正不知疲倦的绕着中心转圈,可似乎总也转不完。
又不知过了多久,这天,他照例跪在那反思,山下隐隐约约喧闹起来。起初,他并不想理会,可喧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他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其中有那熟悉的哭喊声、求救声、惨叫声和狞笑声,另外还有一种震撼大地的轰隆声,地动山摇。
再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身边的空气似乎渐渐热了起来,屋里像是蒸笼一般,回头望去,观门外红光映天,浓烟四起。
他皱了皱眉头,缓缓走了出去。
道观临崖而建,观门外视野开阔,正好可以俯览整个农庄。
放眼望去,整个大地已是一片人间炼狱。成千上万身穿兽袍的异族骑士挥舞着马刀呼啸着掠过田地,大片大片金灿灿的稻谷在铁蹄下被踏为烂泥,原来在田中劳作的乡民们尖叫着四散跑开,很快也被这些凶残的骑兵追上,有的被一刀砍翻,转眼没入马蹄下,有的被疾驰的战马撞上,一下子飞得老远,在空中打着转儿。
战火很快由原野烧到了那最显眼的庄园里,庞大的骑兵队呈扇形席卷而来。这样鳞次栉比的房舍自然是战马冲不进去的,不过这毫不妨碍那些面目狰狞的异族骑兵将手中的火把甩进去。
火苗很快从一个点扩散到一间屋子,又爬上墙,点燃了整栋楼,接着很轻松的借着风势跳到隔壁的屋顶上,很快,大片大片的屋舍都燃烧起来,连成了片,将整个庄园都笼罩在火舌之中。
一群群农夫像受惊的蚁群一样,从密密麻麻的屋舍中蜂拥而出,又四散逃去。离开了遮蔽物的人们就像草原上一只只奔逃的肥羊,不,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甚至比不上头上长角的食草动物。
数以千计的凶徒狞笑着,穿梭在广漠的稻田地上,肆无忌惮地追逐、砍杀着这些可怜的生灵,反正这些人没有一个敢反抗。
风借火势,数十丈高的熊熊烈火顺着风,跳到原野上。烈火燎原,大片大片的稻田立刻沦为一片火海。
成百上千的乡民像无头苍蝇一样,在烈焰的缝隙中左突右撞,在肆虐的铁蹄下拼命逃窜。
也不知是谁带的头,越来越多走投无路的农夫聚在了小山下,乌压压跪成一片,哭喊着求救。或许是他们记起来,之前曾有个人拯救过他们,还有个人一怒之下大发神威,奇迹般的单人斩杀恶徒。
可奇迹没有出现,没有什么绝世英雄驾着七彩祥云来拯救他们,也没人会再可怜他们。
很快,这些幸存者被注意到了。那些狰狞的异族骑士呼啸而来,马踏刀砍,毫不留情地收割着这些残存的生命。
邓艾低头看看这些人,心中莫名的苍凉,但口中却不自主的狂笑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笑什么?为什么笑这么久?直到那些兽血沸腾的异族骑兵都已经安静下来,一个个冷漠地看着他,他却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最终,这些野蛮人还是走了,像狂风一样呼啸而去,留下一地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