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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多岁的奶奶在炉火旁,为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命运泣不成声。

心头肉掉了,从此不复存在,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日被人们称作吉日的晴天,在心底是场滂沱的大雨。

冬天只留下一点残迹,春天的眷顾已经开始回暖了空气。一切步入尘埃落定的阶段。

父亲瞑目了吗?我还在苦苦追思。

活着的人想探寻死去的人临终的状况,无非是想在确认自己拟定的答案是正确的时候得个心安。

短暂的夜过去了,新的一天是父亲出殡的日子。

作为儿子需尽孝礼。头绑一轮白布,身穿白色丧服,跪在棺前。众人笑我污黑的皮肉和乱发,一如从小被孩童们认定我是父母婚姻里的遗孤。

周围一片丧白的布,在风中挥舞。

法师嘴里念念叨叨:三魂渺渺归地府,七魄悠悠入冥途。

用词凄惨,直击人心。

长长飘荡着的白纸上写着父亲早逝的享年。

法师递过一枚铁钉和一个铁锤:“孩子,为你父亲盖棺,敲下这颗钉子,一边哭,一边敲进去,敲一次喊一声你父亲。”

接过钉锤,喊着父亲,我却没能哭出来。轰轰几声,长钉狠狠地刺进厚实的棺木,把半盖着的棺盖和棺木闭合起来。剩余的钉子,也随即被众人钉完。

棺盖内外,两代人两个世界。

两个姐姐哭天喊地,和我一同跪在尖锐的石头马路上。只有我,还没能哭出来。

这条通向外界的马路,一望无际的迷朦。

父亲每次深夜回家接幼时的我,抑或每次黎明时离家的这条路,让我一遍遍想起,他和我在陌生城市,我们父子此生一起度过的为数不多的日子。

我们每次相见的欢愉,离别的不舍,那些陪伴彼此的足迹都烙印在了这些漫漫的人生路上。

众人喊起棺声,痛哭声,悲哀的喇叭声,轰隆隆的鞭炮声交错在一起,无意中奏成了惊天地泣鬼神一般的刺耳悲号,奏响在旧故里的林深草密中,在隔世的黄土之上。

棺材被放置在被稻草烧过的葬坑中,我按礼节在父亲的棺材上放下第一块土,希望父亲安息。而后一块块的黄土在众人的铲子上迅速掠过,飞上棺材,直到彻底掩埋。

一切真正地尘埃落定,父亲的一生盖棺定论。

欠债漂泊大半生的父亲,最终没能如愿地卸甲归田。死去已是万事空。

然而他留给我的是,此生他唯一给我写过的一封信里的一句:我会为你保驾护航。

留给我的是,他临死前叫我团聚时为我准备的一只鸡腿,如今让我如鲠在喉。

留给我的是,他因欠债,大半夜才敢回家将幼小的我背去他工作地点共聚的夜色下的稻香时节,的记忆。

留给我的是,他临死前,我们父子最后一次目光交接。

留给我的是,和他离婚十几年的我的母亲。为他的死,依旧还会沉溺于当年深情而痛哭的我的母亲。

留给我的是,这辈子永远无法实现一家人聚在一张桌上吃团圆饭的遗憾。

父亲曾说,到他老了,他要写一本书;他要回老家做个土医生,能养活自己,不给儿孙添麻烦;他要在自家的园子里养鸡养鸭、种菜。也曾笑呵呵地说,如果自己老了,儿子不听话,他可以用烟枪敲人……

这一切,都是父亲漂泊太久之后的祈愿吧,我终于理解父亲那些看似天真的幻想,以前我会觉得父亲理想不够大,总一心想着过安静的田园生活。

父亲手机里的曲目有一首《十五的月亮》,播放着,似乎听到父亲这些年来难以言喻的酸甜苦辣和不被理解的脆弱。

春天里,枝丫上残余的黄叶缓缓飘落,像父亲一样,叶落归根,却也从此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永恒。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人死了,不是不带走任何东西而一无所有的吗?

我曾拥有父亲,我们曾有彼此的世界。

属于我们的,却已如海市蜃楼悬在他的散去的一世烟云里。

我突然明白,生命离开时,总还有很多话语没能遗留在山川河流之中,定格在花草树木之间,还有很多事来不及拼命,来不及尽兴。

生老病死,万物轮回。

活法万千,死法万千。

任平生怎样曲折,怎样顺直,亦微同蝼蚁,逝如秋蝉。

殊途同归。

我们曾极度害怕失去,可当真正失去时,所有的恐慌,别无选择地筑成坚强。因为一无所有,所以除了简单的拥有,已别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