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日巳时,天光明媚,书院的晨练广场此时聚集了人。陆寻歌换了一身文儒打扮,雪白内衬,外罩一件灰蓝色绣着银白竹枝叶的长袍,束额簪发,彬彬有礼,首次跟着学子们一同演练。
大课间晨练结束后,他穿过人群站到讲台,让大家先留下,朝各位学子拱手,陈述己见。
“诸君,自古侠者无标配,不分地域高低美丑,不论男女老少贵贱,旨在助人之心。侠之小者,古道热肠尽力而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肝脑涂地。盛世或扶贫济困,或解人燃眉,乱世驱敌寇、保小民、平天下。前有淮安竹叶,后有八派朔月盟,刀剑为武,竹叶为文,文武相济,合二为一。诸位皆是无名英豪,今日风云际会喜相逢,何必黑白南北中,情义赤诚是为宗。”
此言既出,台下学子这才微微点头有兴趣往下细听。
“吾观今之朔月盟,英雄帖竟以白银作价,高近两三月月钱,也不设实名,一帖难求,私斗不断。新剑会以团队形式更是奇葩,团队三五人,赤金英雄帖却需要三数以上方可晋级,而取得赤金的侠士往往因团队帖数受制无法继续。即便团队已有三数,终战资格竟只一人,也不曾当众加赛再选,好个二桃杀三士!”
这不合理的规定向来都是敢怒不敢言,如今有人挑明,台下众人亦跟着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依吾浅见,如今盟会已犯四宗罪!将参赛帖高价盈利,诈民众之血汗,视参赛者为韭菜,是为其一。强制团赛,限武者之自由,无名赛帖,妄引导其内斗,此为其二。”
“其三:乱设名目,限制农、工入会,侠者岂有职业之分?且盟会弟子皆无自由身,常常任务不断,夜半犹未眠,过午竟未食,驭民众如牲畜。
其四:堂上掌门及其领事,对入盟人士毫无厚待之心,或中饱私囊,吞骨啮血,或灭其言权,驱如牛马。以财物论英雄,以身份定至尊,纵有大会不得观,纵有疑惑不得言。名为讨论,实则一家之言,名为侠义,实际只手遮天!可恶可笑可悲可鄙!”
小皙今日也一身书生打扮,藏匿在台下人群中,认真观察着众人的反应,看着他们义愤填膺的样子,心下已有计较。
“吾以为,比之创盟前期,此时此境论不得公正侠义。前有新剑会私斗频出,后有淮安剑派无人支援以至濒危,如今甚至要瓜裂付家,这岂是君子所为!若掌权领头者都这番无情无义,无热无诚,盟会岂非名存实亡?各位侠士,盟会本为侠者而立,如今却让这些苍营狗盗之辈骑在诸位头上,难道要任由他们发展下去?”
“不能!”
“不能!”
小皙认为时机已到,在台下呼声:“各位侠士,敢问朔月盟要不要改!”
“要改!”
“必须改!”
众位纷纷应和,大呼改革。
尹无风远远在阁楼上望着这一群人,也只是垂眸。
热血可沸腾,腥红可醒目。时间一久,血会凉,热会散,温度过后什么也不剩。这种激励人心的话语就像传说中的情,看不见摸不着,终是不得长久。
可他还是全神贯注不舍移目,那样一个充满希望和勇气,毫无顾虑地的孤勇侠士,做到了旁人从不敢想敢做的事。
阳光下,文儒侠客随着台上青年的陈词高呼大改,热血沸腾,真是他羡慕的样子啊。
也许,这颗沉寂已久的心可以试着去相信一下,就一下。
陆寻歌先缓停了弟子们的呼声,继续说下去。“苍天明鉴、骄阳作保、朔月为证,今日我陆寻歌一介匹夫,逞年少之勇,敢为天下先,誓要盟会改变现状!现有几步想法:
一、取消英雄帖资格与财物挂钩,严打私相买授,推行实名,禁止内斗。
二、赤金英雄帖的争夺和挑战擂主资格均取消团队限制。个人赛与团赛分为两线,互不干扰。
三、放宽入派限制,不得以职业和家境为由限制参赛和入门,除特殊情况外,平日也不可过度干扰弟子个人生活。
四、朔月大殿会议,凡入会人士皆有机会选举代表参与讨论并旁观。
若盟主及各派掌门、领事不反思整改,有所作为。陆某人不才,愿身先士卒,易主改革!”
万事俱备,东风一至可谓一呼百应,学子情绪已被成功调动。演讲结束,后续将具体的文章、图册分发下去,在各门派间互相传阅、演说,以汇集更多的人。
散会后,小皙走上台拍拍手,欣慰笑语:“不错呀陆少侠,很上道嘛。”
他抱臂笑笑:“你也不赖啊,小军师。”
小皙皱皱鼻子:“你是真敢写啊,不过文采还算不错吧。”
陆寻歌却是轻叹:“不敢居功,只是看长泊的文章多了,在水帮时又经常与他一同整理删改文集,免不了学几句。”
“长泊居然有写过这些吗?我怎么没见过呢?”
“七八年前的事了,长泊就因为揭露时事常被一群来历不明的人跟踪殴打,甚至连书册笔墨都被县衙收缴,有一次还被押进大牢,我和顶头的林渡丞打点了一番才赎出来。后来为了不被纠察,只能到处换地写作印书稿,发现还是被缴,只能删删改改,从八页纸改到五页纸,又改成两页纸,到后来一页纸也写不满。他笑着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去哪也躲不掉,郁愤之下只能收敛,写点边角料和奇闻怪事了。”
小皙若有所悟:“难怪你昨晚熬夜写文时老是皱眉,是想起了他的原稿吗?”
陆寻歌无言点头,牵她的手一同走下台阶。“不说那些了,还是得再次感谢你提醒,将我心中想法宣告众人,鼓动他们为我助威。我本以为一腔孤勇可冲破所有黑暗,现下看来,拾柴众人更不可忽视。”
小皙:“武林门派,文客向来最容易被忽视,可又掌握着文书舆论,影响力可大可小,笔杆子用好了,发动的威力可不比真刀真枪差。”
寻歌闻言钦佩,末了又担忧,“但我不知他们究竟有多少实力,以下犯上就如民告官,诉者要先滚钉板才能换得公堂言说,先受伤的总是这些小民。”
小皙早有打算:“你放心,盟主战快到了,他们没有充足时间应对。要么死性不改,要么被迫硬改,可对于整改就是生生割一大块肉,得疼死,自然不肯轻易罢休。”
陆寻歌也明白了,“不改,就会使上下矛盾激化,引发众怒,这于盟会稳定不利,他们肯定不愿意。而要改,就相当于让他们自断手足,吃大亏,他们也不肯妥协。”
小皙赞许点头,并补充:“而不论他们怎么做,都需要时间精力去衡量,自然就无法抽身来对付我们了。”
好一招借力打力。这样一来他就有时间练习准备,就算输了,盟会那群碍于民众呼声也不敢对付家动手。寻歌似乎还不放心:“可他们要是狗急跳墙对弟子们下手呢?”
小皙更是笑了:“正是盟会易主的模糊时期,如果敢对弟子们下手,这不摆明了给你反向助威增加人心,他们还不至于那么蠢。”
寻歌听了并没宽慰,反而惴惴不安,局促而无所适从。“自习武起师父只教我如何保护他人,我一向也只习惯庇护弱者,从没想到,也会有被他们保护的一天。”
小皙觉得他不够自信,道:“万事万物皆是相对,强欺弱,弱自然会反欺,而强护弱,弱也会反过来护强。你若是为了他们去争这个位子,需要他们的拥护是必然的。”
他心虚地笑了笑,眸光微黯,没有说话,也没有承认。
——
十月,各派弟子数日奔走,纷纷大喊朔月盟革新。
消息传来,沈眉薰,黎宛淑不甚在意甚至有些期待,盟会的几位实际掌权者却坐不住了。
要知道,无论新剑会的腐败还是引导内斗分裂,本就是世家敛财和稳坐盟会的手段,草民血肉就是他们富贵的积淀和台阶,一旦繁荣过,就想一直保持三代富贵高位不断,所以改是不可能改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改的。
可要明面改暗里照旧也得需要一定时间考量。离盟主战仅剩几天,背后之人就是掐准了这个时机,不可谓不阴毒。
朔月大殿再次紧急开会。
慕容灼一入了会场就把一麻袋书册信件全数砸在尹无风身上,一阵劈头盖脸的数落。书件四散,皆打在尹无风身上,冷画子本想挥走,被他暗中捏手制止。
黎宛淑欲起身阻拦,被沈眉薰拉住手,眼神瞟过数人,示意慕容灼和几大派掌门均在气头上,不可触其锋芒。
“一群乌合之众,屁大点事闹得满城风雨,陆寻歌这只癞蛤蟆,还没挑战成功就做上盟主的美梦!还大喊变革,革什么,是不是要将这朔月殿全清了跟着他姓陆才是公正无私啊?尹无风,你能不能管管手下那堆酸文假醋!”
尹无风一言不发,默默承受。
“一群酸儒,手无缚鸡之力,做着改天换日的美梦,简直痴心妄想。你这个斋主什么时候有用过?”
“尹无风你还管不管了,别又像你那个软蛋爹一样一来事就四处躲吧!”
只见公子白衣青竹,本是温润谪仙,此时冠带散乱,避也不避,咬着牙垂头沉默,泫然欲泣,好生可怜。慕容灼见他这幅样子,骂到一半如鲠在喉,更气了。
待慕容灼发泄完,黎宛淑掰开沈眉薰的手,一个箭步挡在前面。“慕容少主,即便尹斋主有千错万错,也有解释辩白的机会,你这样一进门就砸人,未免太不讲道理!”
慕容灼几乎是气笑了:“呵,我不讲道理,我没拿铁扇扇他已经是仁至义尽!你看看竹叶斋干的好事!”说着揪起桌上零散的信册,舍不得扔黎宛淑,又甩掉了,扭头气呼呼地张开铁扇疯狂扇风。
黎宛淑温柔软弱,说出的话却比刀子还尖。“难道只有竹叶斋有亥月革新么,我听说秋凤阁这次参与的弟子不比其他派少吧?更遑论在蒲花洲遇袭时门板还刻上魔教宣言,不知少主对于阁内防护有何感言?这次运动对弟子的管束又作何解释?”
慕容灼咬牙切齿,火气持续上升,不敢冲漂亮姑娘撒火,便看准了别人。
一道扇风袭来,桌上茶杯应声而裂,尹无风挥掌震开黎宛淑,却不躲不闪,滚热的茶水径直泼到手肘臂,半袖俱湿,手背霎时由白浮红。
“尹斋主——”黎宛淑错愕惊呼,欲替他处理伤口。
“无事。”他淡淡道,侧身避开黎宛淑的触碰,安静地清掉黏在袖口的茶叶残渣,眉目低垂,暗叹茶没法喝了。
黎宛淑:“慕容灼,你倒是看看你做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