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狈逃亡、白衣和尘,血汗相流,也免不了被人嘲笑,哪怕是赢也并不潇洒。
申正炎不忘发表言论企图诛心:“龟缩鼠窜,这就是白鹤神君所谓的萧氏九阳追魂枪法?不觉得侮辱了久经沙场的战士,丢尽了萧氏一门的脸面?原来九阳追魂浪得虚名,也不过如此!萧氏竟出的一群贪慕名利的懦夫!”
陆寻歌默然,抵死苦撑。
他不是天神,不是白鹤神君,即便有这些名号,也只是凡人陆寻歌。
他的武功,需要自己勤练;他的战术需要提前演习;甚至于如今抱头鼠窜式的逃命闪躲,也只是一个人在末路本能的挣扎和苟活。
四肢冰凉全身发冷,这是九阳功法中厥阴境的状态,阳热沉敛,至阴至寒,内力无法释放。
沙场之上你死我活,哪还会有什么光鲜亮丽的求生之路。申正炎从未参军到过战场,可以在台上高高在上评头论足,他却从中亲身历劫般体会到了求生的不易。
世人所言最强最负盛名的九阳追魂,只记得那刚劲潇洒的枪法,却忘了渡过劫难最实用最朴素的心法,尽管它看起来非常“苟”和无用。
申正炎一出招,陆寻歌就靠着身法的巧劲绕着躲避,令其无法将人击下台,气得对方又开始新一轮嘴炮:“垂死挣扎,落魄收场,放弃擂主之位,一败涂地离开,沦为整个武林笑柄,永世不入朔月盟,这就是你命定的结局,不肯接受现实?你可还剩半点还手之力?”
小皙在台下看着台上仓惶逃窜的他,就像新剑会陆寻歌在看台上的她。
耳边丧声四起,叹息不断,支持者纷纷有些气馁。
从盟众之中选出的代表也用手稍微遮了眼不忍再看,太狼狈,也太丢脸。可又忍不住从指间余光偷瞄,心怀期冀。人人都深知申正炎的厉害,陆寻歌太年轻,能打平已是奇迹,现在只能祈祷不要输得太惨。
看来她又要出马了,小皙沉默了许久,终于刷的一下举手握成拳,挥手大喊:“正阳向午,朔月易主!正阳向午,朔月易主——”
只有天神的胜赢才会光彩惬意,对凡人而言,以弱胜强,每一次都是刀尖起舞,迎着利刃披荆斩棘。可谁说,满身血泥的不是英雄。
其余人也站起来看热闹,盟众代表们纷纷跟着小皙振臂高呼:“正阳向午,朔月易主——”
“正阳向午,朔月易主——”
声音响彻广场传到了外围,外围蔫了神的盟众也纷纷沸腾,甚至冲了进来,一线守卫溃退。但围墙之内皆有各派高手重点把守,仍旧被拦在广场围墙外。
虽然进不来,盟众呼声却越来越高,越来越齐整,在整个前门广场荡漾回旋。
尹无风觉得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弯腰在小皙耳边悄声提醒:“他们宁愿重新易主,都不愿再等着旧盟主革新,申正炎这次是彻底失了人心,看来有人要坐不住了。”
果然,这下盟里的老油条们都坐不住了。慕容灼终于有了惧色,“这申正炎到底行不行?!”
顾醒目光老辣一针见血指出:“不对!陆寻歌在拖延时间!”
西方龙王也马上神领意会:“表面上他屡屡被揍,实际每次都能在申正炎手底下逃脱,似乎在等着什么。”
上官绿如:“上个时限吧,这么拖下去怕有什么变故。”趁嘈杂之时,让人偷换了比之前短一截的香。
慕容灼还是嫌线香太长,挥扇化内劲为一股风力直冲香炉,试图让其燃得更快些。
小皙听了尹无风提醒,默不作声伸指凝了气欲打散风力,中途被一股迅疾的寒劲抢先阻断,直向香炉。
她反应过来时发现香柱居然被冻住了!讶异扭头一看,寒劲的来源竟然是一直坐在软轿中一言不发的玄蠡帮主!
她凝神观望,轿中人面容朦胧不清,不知此人目的,怕被发现又匆匆偏头。发觉对方目光一直锁在自己身上,又转头隔着人群遥遥相望,目光穿过纱帘与他虚渺对视,总觉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此时人多嘈杂,也不便问尹无风关于玄蠡的信息。
香柱被冻无法往下燃烧,陆寻歌的时间又多了小半柱香。
西方龙王见自家主子突然插手,不明就里,只能见风使舵,顺便把人群向前移,叫到离香炉不远之处。
眼下人多眼杂,不便再次前往香炉了。上官绿如、上官空鸣、顾醒等狠狠瞪了西方龙王一眼。
耳边呼声震天动地,陆寻歌腰脊慢慢站直,九阳境界已成,内力在复苏。
申正炎不忘诛心:“盟里世家盘根错节,任何一个皆有背景,凭你一介草莽和那一群乌合之众的草民,也走不了多远。卑微竖子不识好歹不肯安分守己,却要高呼什么革新,非要将武林搅得鸡飞狗跳,挑起纷争,这就是你所谓的正义?”
又是这套言论,他们以身份地位定至尊,按头让人遵循三六九等,似乎这样就能将地位保持长久。
是啊,他陆寻歌出身就是个排行最末的卑微庶子,不配继承家传,不配上桌吃饭,拼命逃离王府那一套尊卑秩序,不就是渴望在江湖上凭借武艺争得一个属于自己的位子!
凭什么,凭什么在此时此刻的擂台上,还要逼迫他安分认命?!
他终于不甘示弱反唇相讥:“贬损对手就能显得你高尚吗?申正炎,你不过是个世家控制的傀儡,供人做事发声的旗帜喉舌,孤立无援蝇虫相随,难道会比我这个结朋草莽高贵得多?”
“究竟是谁在放任蛇虫鼠蚁以权相逼、仗势欺人,挤压武者入盟生存空间,尔等数载埋雷,一朝引爆竟成了被欺压者的罪过了?今日种种皆是你们咎由自取!别以为颠倒了黑白就能洗清罪孽!”
申正炎:“你!”
陆寻歌不卑不亢:“我今日站在这里,早就不是一个人了,你打倒了我,打得倒背后成百成千的侠士么?”
耳边环绕着数百武者的呼声,从外围传到内场。
“任何行动和思想的萌芽总要有人站在前面,即便出头者会遍体鳞伤,我有与盟主抗衡的能力,所以我选择冲锋,他们留在身后。即便败了,总会有人接替下去,生生不息!”
外层盟众被阻拦进不来,便有人冲门闯入,还有人不知哪里找来了梯子攀墙进来。
“记得付掌门同我说过,朔月盟的名字含义中就有轮转更替,生生不息之意,既然申盟主已经不能为盟众着想,为武林谋福,那么,就请你下去!”忍过黑暗,重现黎明,陆寻歌生生抗过了迎面的全力一击,开始了真正的九阳追魂枪法。
内场守卫溃败,局势失控,只能任由盟众闯进来抱团围观。
至此,申正炎对陆寻歌实施的心理战术也全线溃败,接下来只能老老实实以手底功夫见真章。
由于一只手受伤,陆寻歌并没能使出完整而漂亮的枪数,甚至有些笨拙滑稽。
在这种体制压迫下,申正炎与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可以堂堂正正公平比试的机会。
朔月盟是武者的舞台,亦是武者的坟墓。
陆寻歌难逢敌手的同时也终于做到了不用外部武学,只用属于萧家子孙的武功去赢得一个机会,哪怕此刻已是遍体鳞伤。这种刻在血脉里的归属感,不断鼓舞着将近疲乏的身躯重新活络起来。
比武环境和自身状态不容乐观,双方仍是久违的开怀。
这两人,一个内伤深重,一个肢体残伤,却在台上打得酣畅淋漓。武痴见到了平生最珍视的枪法,并且对手势均力敌,没有什么比这更加尽兴。青年人凭借着自身武学,一腔孤勇与前辈迎战,旧冠交替新冠,没有什么比这更加惊惶和欣喜。
最终随着秋风乍起,陈黄树叶从枝头掉落的刹那,申正炎被年轻后生的枪刺中腹部,退到了比武台边缘。
枯叶落地,盟主被刺,一切尘埃落定,新盟主诞生!
全场静默屏息凝视,紧接着,是不可置信的愕然。
没有以神的姿态潇洒利落取胜,审判奚落对手,而是以凡人之躯苟延残喘,磕磕绊绊加冕为王,为众人辟出新天地。
申正炎支撑不住连连后退摔下台,倒地仰天大笑:“痛快!”
“自殷重火死后,好久都没这么痛快了!”
陆寻歌单手竖起枪,强撑着立定咳嗽几声:“申盟主,我避开了你的要害……”
申正炎惊诧:“你为何……要饶我一命……”
盟会的指令是赶尽杀绝,倘若赢的是他申正炎,扪心自问不会手下留情。
陆寻歌身形已然不稳,轻咳一声,缓缓提起嘴角:“因为,我同申盟主一样,也在渴望一个公平的比试啊……”
这就是那小子用了封穴定身后却没有直接杀他的原因!
申正炎听后一愣,先是惊喜,不顾口中呕着鲜血朗声而笑,身体笑一下就抽搐一下,血流不止。身体的痛苦比不上内心的欢愉,继而苦笑着摇头,一副遗憾万分的样子,随后两手摊开躺着,望着一望无际的苍穹,服气地闭上眼睛。
“我、输了。”
此言一出,场下一片哗然,众人皆是不可置信的样子。
“申盟主认输了?!”
“活久见,这是申盟主第一次认输啊!”
“他可是与殷重火在九重云峰打成平手,又经过了数年在茗山闭关,功夫比以前更为精进。天呐!陆少侠居然赢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而几位盟众代表像醉酒、做梦一样,摇摇摆摆如走在云端不敢相信,与盟众们抱在一起激动痛哭。这位年轻的少侠,赢了!他们——赢了!盟会革新有望了,武者的将来,有盼头了!
顾醒几乎将座椅的手柄捏断,有些绷不住脸色。知道这位小擂主强,没想到这么强!已经强到超乎想象了!接下来怎么收场瞬间成了一大难题。
西方龙王瞥了眼帐中的帮主,没见有指示,于是干脆默不作声,既不跟着鼓掌也不表现恼怒。
尹无风注视良久,缓缓绽开一抹笑:“呵,果然,这才是你真正的实力。”
慕容灼难得都不嚣张嘲讽了,收起扇子抵额思索:“这厮这么强,只怕比申正炎更难对付。”
上官空鸣最不乐意,今年新剑会好不容易找到了暴富之道,哪有韭菜只割一茬的,怎么才捞了一次就彻底没了。急忙求助姐姐:“姐你说句话啊,想想办法!”
上官绿如亦是烦乱正在气头上,凌厉扫了他一眼,啐道:“聒噪!”
台下惊诧者有之,崇敬者有之,恐惧者有之……各怀心思,却无一例外地,没有一人敢上来扶他。
申正炎说的孤月亭亭,居高至寒,亦是如此。此时的他白衣染血,犹如一轮血月,独居高处又浸染了腥气,诡异而绚烂,罂粟般的危险,注定无法靠近。
陆寻歌觉得很累,再也没站稳,松开了手中长枪向后仰倒摔在台上。
长枪落地铿锵有声,背后预期的冰冷强硬没有到来,反而落入一个柔软温暖的怀抱,一双手从身后环住了他。
“小皙……”不需要回头看,便叫出了名字,因她说过会站在身后。他多想叫她的真名,可人多眼杂的情况下依旧只能唤她“小皙”。
“是我。”熟悉温软的声音传入耳际,再也撑不住顺势躺靠在她怀里,像那时新剑会,她倒在他怀里一般。虽然是倒下,却比任何一刻都要放松。
“小皙……”
“别说话,你流了好多血……”耳边响起她哽咽的声音。他看不到少女的神情,可总想习惯性地转身帮她抹泪,抬起手发现上边全是血,衣袖也混着血和尘,不得已作罢,忍着剧痛笑起来,一派轻松的模样:“别哭啊,我们赢了呢……”
“我没哭……”身后的人一字一顿地坚持道。
“嗯,那就是我听岔了。”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欢强撑,伤成这样很疼吧……”
“没办法啊,你都不心疼我一下,咳咳咳。”
小皙敛了神色,冲台下喊:“还愣着干什么,没看见你们新盟主受伤了?”
尹无风上前搀扶,几位盟众代表也来帮忙,把陆寻歌扶去偏殿疗伤。
小皙突然觉得心肺骤痛,遂停了脚步缓慢跟在后面,捂着心口喘息。
刹那,身子不受控制地倒下。
迷迷糊糊之间,一股冷香拂背而来,有人从后面揽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