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842 丽姬娅(中)(1 / 2)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首页

查德维克手脚僵硬地坐在椅上,不敢再去看那张极度不自然的面孔,只能盯着桌前的手机。他觉得自己的胸膛正跟个被猛力拉扯的风箱一样剧烈起伏,宝贵的空气先被惊喜与希冀抽进来,继而又被深沉的恐惧一丝不留地泵出去。过了好半天,他才勉强把双手搁回桌子边沿。

“李……”他嗫嚅着,仍然不愿意抬起视线,“你一下变了太多……”

“并没有你担心的那么多,查德。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见一见老朋友,我可以向你保证,今夜你是安全的。等到明天,你就能带着我欠你们的答案回到吉莉安身边。”

“明天?”

“是的,我们最多只能谈到天亮。”

这个回答又令查德维克惴惴难安,勾起他对众多幽灵故事的联想。可是紧接着桌对面就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天亮前必须走,那只是因为还有别的事要处理。”

“你有急事?”

“是的,非常紧急。我必须在天亮前出发才能赶上,因为目的地周边没有适合停直升机的地方。不过你不用担心,就我预备向你透露的内容,天亮前这几个小时就足够用了。”

她令人熟悉的谈吐如一剂良药,使查德维克过度紧绷的精神渐趋平复。他尽量让心神去追逐声音,而不去关注眼睛看见了什么。如此一来,他终于能以正常的心态去应答:“你真应该早点说的。如果你有急事,我们可以另约时间。我可以等——”

“不,只能是今晚。因为我不知这一趟旅行要花多久——我们就敞开来说吧,查德,我不能保证我们还能再见面。天亮之后我要去做的是一件有点危险的事。”

“你要去干什么?”

“去阻止一桩悲剧。”

查德维克冒险抬头,目光飞快地朝客人的面孔上掠了一眼。有了心理准备之后,她那大理石雕像般苍白凝固的面孔终于不再令他心惊胆寒,可是依然说不出的古怪。她嘴唇的开合那么轻微,说话时压根看不出口型,更不像是在侃侃而谈。当查德鼓起勇气追问那“一桩悲剧”究竟是什么时,她轻快从容的话语便从喉中某处自行流淌出来。

“我要去阻止你的生意破产——请别这样瞪着我,我原是想恭喜你的。在来这儿以前,我不仅看过吉莉安正要上映的那部片子,也研究过你那家创业公司三年来的营收数字。眼下大环境虽然低迷,它却是在蒸蒸日上。谁能想到十年前你和安东尼一时兴起写出来的程序能有今日的辉煌呢?当初它不过是为一个幻想中的秘密基地提供模型运算,而今却能实实在在地在为航运事业服务了。眼下愿意跟你们合作的船运公司虽还不多,可时间会证明它的价值。”

查德维克尽量不想太显出飘飘然的样子。他仓促地低咳了两声说:“它还有许多算法上的问题……”

“任何新事物都会有问题。人们现在对这种提高箱体运输效率的新技术有疑虑,那是出于成本和安全的考虑,可在我这儿它已经受过最严峻的考验了。查德,你跟安东尼帮了我大忙,通过对它的初始数据加以改良,我曾得到一个绝妙的思路。”

客人轻轻挥动手指,让查德维克即将脱口的问题吞回肚子。

“我并不打算涉入你们的航运生意,用的只是你们的早期模型,为了在洞穴中打造一个灵活可变的秘密基地……可是查德,如今你已放弃激情冒险的青春幻梦,投身于真正有益公众的事业,因此我也不得不警告你:倘若天亮之后我的这趟旅行不能解决问题,你们合作商的海上生意将遭到毁灭性打击。”

查德维克呆呆地瞧着她那冰雪雕砌般平静的面孔。他已经注意到当她开口说话时,不仅嘴唇动得很轻微,脸上的肌肉更是分毫不随语调牵动。这幕景象深深困扰着他,以至于她吐露的内容反倒成了次要。等到他终于理解了那些传入耳中的字句后,对事业前景的担忧又把他拉了回来。他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动着:“你也注意到最近的新闻了?”

“我不是从新闻上知道的。对于近期海上频发的异常现象,恐怕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其中一些就是我制造的。”

“……李?”

“我有充分的理由这样做。”客人平静地说,那由演讲训练培养出来的沉着声调使查德维克勉强坐回椅子上,“有一些假消息是我放出来的,为了使非必要行驶的游船改期或改道;还有一些情况基本属实,那是我派遣的作业船只导致的。那些船上携带着特殊设备,主要用于帮助我们清理海中的某些东西,以及,作为附加结果,它们的运转也会引起轻度的海流异常。如果你留意到上周三新闻里报道的多海岸鱼群大量死亡事件,那就是设备运作的代价之一。”

查德维克无声地翕动着嘴唇。他想说这完全是无稽之谈,没有任何非官方背书的个体有能力掀起如此规模的灾害。但只要他把目光落在那张光滑而静态的面孔上,想要坚持常识和逻辑的现实主义精神霎时便一溃千里。他竟然没有质问她怎么能办到这样的事,而是深吸着气说:“李,为什么?”

“为了避免真正的伤亡。这一个月来我已花费大量资源去维持局面。我知道这对渔业和航运的影响巨大,可是相信我,如果不这么做,事情会变得更糟。我正在试着推迟真正的灾难。”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不必明白具体的细节,这并不是我们今晚要谈的重点。海上的问题我会处理好的。”

客人的眼睛仍然是那么空洞,非但不曾眨动,甚至连轻微的视线挪移都不曾显露。她这双骇人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折磨着查德维克,然而她的声音又那么亲切,使他想起美好而又令人心碎的旧时光。她近乎是用温情的态度保证道:“我不会让你们有事的,你和吉莉安都能见到孩子平安出世。”

查德维克虚弱地笑了一下。他本想把话题岔开,问对方是否要喝点什么,结果一句完全不在计划内的话却冲出了嗓子:“你已经让安东尼出事了。”

“安东尼没事。”

“他完全心碎了,你能明白吗?”查德维克语无伦次地说,他尽量想显得客观,可是很难抹掉话里那一点指责意味,“那一天!那天本来是个庆祝的日子,可你竟然对他说那样的话……对,我知道感情这事是不能勉强的。如果你只是突然厌倦了,觉得他不是你愿意保持更长期关系的人——感情没了就是没了,你们又没有正式做过承诺,所以我们当然也不会怪你什么。可你难道就不能换种稍微有点人情味的方式结束吗?什么叫做‘我们之间的事没有任何意义’?李,这一点都不像是你处理问题的水平。”

“如果我承认这是有意为之呢?”

查德维克喘着粗气,竭尽所能调动他的想象力。“安东尼欺骗你了?”他无可奈何地问,“你发现他背着你干了什么事?”

客人又从喉咙里发出一串愉快的笑声:“你真的跟吉莉安看了太多犯罪。”

“因为我已经想不出来了!有什么事能让你这么恨他?”

“我当然不恨我们的‘烟草督察员’了,查德!我当时这样做是出于一种谨慎的考虑——并且经历过多年的考验和观察,直到今天再回首当初,我想我可以骄傲地宣布,那时我基于朦胧直觉所采取的预防措施是完全必要的。若非如此,安东尼很可能活不到今天。”

“别再吓唬我了。”

“我并没有。但近年来我所接触的一些事例使我不得不产生这样的想法,这和我对安东尼的个人看法无关。而且我始终认为他的状态并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

“你真的这样想?”查德维克莽撞地说,“这几年你去看过他吗?你该去亲眼看看他的样子。”

“我已经见过他了。”

“什么时候?”

“在他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请先别打断我。我想谈的并非一时的感情失利,而是一个人本身的属性:安东尼是一个在他专业领域极具才华的人,这点毋庸置疑,但他并不是世俗眼光中的那种成功人士;可能由于躯体方面的弱势,他就太容易被头脑层面的刺激吸引了,而这种程度的‘被吸引’,查德,我们甚至可以用‘着魔’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