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后一凛,是了,耿允权势滔天,到底是异姓,而刘徜之弟刘徇,却同是刘姓宗亲,在如今这以“匡复刘汉”为名的大势之下,未尝没有威胁。
……
却说城外驿站,阿姝等待数日,终于如所料一般,章后再未派人来问,而外头却流言纷纷。
赵姬与帝星相克,似乎一夜间,便传遍大街小巷。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头百姓,皆扼腕叹息,美人空有倾国倾城貌,却天妒红颜——这世间但凡有些抱负的大好男儿,从此再无一人敢娶赵姬。
毕竟,担着与帝星相克的命数,便意味着她的夫郎,此后不但与帝位无缘,更连天子脚下也近不得了。
旁人惋惜,阿姝却如释重负。
她原也并无嫁入王公贵族之家的念头,如此一来,反倒省事。赵家得绵延数百年,绝不该在她这一代而消颓,借此流言之势,不但能解被章后利用算计的局,更能令赵氏日后独立于天下的群雄纷争之外,一举两得。
至于自己的名声,已然微不足道。
赵祐与邓婉当日虽依计行事,到底还是担心妹妹,及至数日观察,见她毫无异色,这才放下心来,只等再有数日,章后发话,一家人便可启程东返。
可等了近半月时日,没等来章后发话,却等来个骇人听闻的消息。
刚取得昆阳大捷的刘徇,终于在兄长尸骨未寒之时返长安。正当众人等着看他因兄长之死而勃然大怒,公然与天子和大司马对抗之时,他接下来的行事,却引得朝野一片哗然。
听闻,他甫入城,便放下武器,径直往未央宫,当着众臣的面,长跪不起,替兄长负荆请罪,求天子降罪;紧接着,便听从章太后与大司马意,亲自向章太后求娶其女——美名冠绝河北,却生来与帝星相克的赵姬,太后已允!
须知,刘徇此举,乃是大大悖逆孝道,为时人所不齿的。
兄弟叔伯丧,需守孝一年,孝期忌婚嫁之事。
而此时距刘徜之死不过一月,那赵姬,更是杀害刘徜的罪魁祸首章后的亲女!
一时间,唾骂有之,疑惑有之,众说纷纭,只无人能摸透刘徇的真实意图。
消息是数日后才传至城外驿站的。赵祐当即拍案愤起:“欺人太甚!刘徜已死,耿允随时便要取刘徇性命,刘徇怎能不顾孝义求娶,世上哪有这般道理?”
前来报信的游侠道:“城中早已传遍,太后主动许嫁,言语间,更以是否归还刘徜尸一事反复刺探,刘徇先未表态,只言替兄长负荆请罪,归府后第二日,方亲至长信宫求娶。”
赵祐与邓婉皆是一窒,如此说来,竟是太后与耿允逼刘徇就范!二人不约而同望向一旁未发一言却面色惨淡的阿姝,一时不知如何劝慰。
任谁得知,执意要利用自己的乃亲生母亲,都不会好受,更何况一涉世未深的少女。
“阿妹,太后不过仗着生了你,便擅自作主,你若不想嫁,阿兄这便替你回了去!”
阿姝却只觉一阵恍惚,摇头起身道:“阿兄勿忙,容我想想。”
说罢,起身回屋,静坐榻上。
她的初衷不过为远离太后,不卷入乱世纷争,保家人平安,可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实在超出她预料。
章后与耿允此举,她焉能不懂?
刘徜原就声望日隆,刘徇虽不及其兄有威望,且只官拜太常偏将军,但因其才取得大胜,乃汉室功臣,论理当封赏。
章后与耿允,非但未厚待功臣,反而公然设计杀害刘徜,已令天下议论纷纷。而刘徇更出人意料,非但未见忿色,反抛下一身功勋,诚恳认错。
尽管不乏指责他不顾孝悌的声音,可他此举,也着实令章后与耿允,一时之间无法再有动作——若再杀功臣,只怕朝堂上便要人心涣散了。
章后与耿允恐刘徇日后生异心,有另立门户,称王称帝的打算,又听说她性跋扈且克帝星,才要将她许给刘徇。
如此一来,还可显太后不计前嫌,许嫁亲女,体恤下臣的好意。
这一番盘算,可谓煞费苦心。
阿姝只叹自己,饶是前世已然看透章后的冷硬心肠,却仍是低估了她的心计之深。
想到刘徇,她便不由自主打个冷颤。
梦境中,他放下往日温和谦雅的面具,露出底下冷漠凌厉的模样,着实令人胆寒。即便她当时早已报了必死之心,如今得重活,再想来,那无数支刺穿她身躯的箭镞,那种灼烧而尖锐的痛感,仍使她瑟瑟发抖。
此人知进退,有沉浮,善忍耐,绝非寻常良善之辈,本不该轻易得罪,奈何如今,她生母杀其兄长,还逼着自己嫁给他,若她真应了,往后的日子,只怕难以为继。
可若不应,太后眼下便可寻赵氏的麻烦。此处非邯郸,天子脚下,束缚诸多,稍有行差踏错,下场便如刘徜!
屋中一片寂静,赵祐在外却半步不敢离去,生怕妹妹伤心难过。
这时,只听驿站外有车马脚步之声传来,竟是不久前愤而离去的冯廷,引一众内侍黄门,捧刘徇所下之聘财而来。
赵祐闻之,惊怒不已,高声道:“自古男女成婚,皆循六礼,如今,我赵祐尚未同意,更未行纳彩、问名与纳吉三礼,怎冯中使却已将纳征之礼行了?”
冯廷此次再不见先前的谄媚讨好,只双手敛袖中,示意身侧小黄门捧物上前,冷笑道:“赵姬为太后之女,太后已允,你赵祐焉敢反对?刘将军不日将离长安,太后的意思,婚仪越快越好。”
赵祐呈至眼前的玄纁束帛与玉璧等物,只觉气闷至极,面色冷峻,直想拔剑挥下。
“中使,莫欺人太甚,此事,我不同意!”
冯廷未料他竟敢当面驳斥自己,气得面目泛红,伸手指他道:“这是太后的旨意!你难道不怕太后与陛下治罪吗?”
赵祐此人颇护短,为了妹妹,毫无惧色,正要再辩,却听内室屋门忽然洞开,久未露面的阿姝自内步出,面色如常,冲冯廷道:“物已带到,我与阿兄已知太后之意,中使这便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