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的浮香还未散尽,有鼎炉里的熏香,有女子所用的胭脂气味,不需细辨即知这房间原本有主,林雨墨实在困乏,管不得许多,推开椅子坐在桌旁,枕着臂就睡了。
一觉半日过去,她被屋外灌进的凉风吹醒,睁开眼睛的一瞬依稀感觉仍在古墓,懵然坐了许久才恢复意识。
栖霞弟子得长老嘱托,待她还算不薄,既未折辱也没过于欺负,只是将林雨墨约束在房间内不许走动。几人沐浴更衣,她被轮流看守不准沾水,她们津津有味用着膳食,林雨墨被罚在窗下喝西北风,即便夜间熄灯休憩,宁愿空出一张床,也不许她靠近半尺。
如此三日过去,道姑们以为她会撑不下去,至少说些软话也合情合理,但她任责任罚,没有半句怨言,甚至连最基本的表情都欠奉。
林雨墨平和接受了一切,殊不知道姑们更加恨得牙痒痒,直感觉自己像囫囵小丑一样上蹿下跳。
到了第四日,几人狠心向客栈要了一桌好菜。
说是好菜,塞外土地贫脊,食材匮乏,不过在寻常膳食上多添几样野味。数道色泽鲜艳、香气四溢小菜摆上桌面,勾人食指大动,栖霞弟子却不动筷,而是兴致勃勃盯着林雨墨。
水荇端起香喷喷的兔丁走到跟前,将盘子在她鼻下环绕一圈,得意笑道:“怎么样,想不想吃?这可是我们姐妹大发慈悲,刻意为你准备的,叫声姑奶奶听听,它就归你了。”
多日滴水未进的少女清减许多,容色也格外憔悴,扇睫习惯性低垂,看不出眸中神色,但削尖的下颌轮廓清晰,越发衬得一张素容清丽如烟,彼时无从狼狈,只美得惊心动魄。
这番引诱没有奏效,水荇换了一盘红焖鹅掌。
轮流折腾下来,林雨墨不见动静,几人相觑道:“她是木头吗?不吃不喝的这么熬着,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啊。”
水荇气不过,拍箸冷笑:“妖女喜欢装清高,便由她继续扮下去,看她能忍到几时!”
有人担忧道:“诸位长老将她托付给我们,若弄出个好歹,怕是不好交待。”
连红玉淡淡抬眸,面上不动不惊:“有什么可交代的,只要不死就行。记住了,这事不可宣扬到后山,尤其是阿衡,她底子薄弱,有幸演练剑阵,不能让她分心。”
远处屋脊上,硕歆蹑手蹑脚窝在绿瓦边缘,她凭借朦胧的夜色,以半叶梧桐掩面,痛快自语道:“一群头发长见识短的蠢货,小姐何等尊贵,便是龙髓凤胆也曾当家常便饭。哼哼,敢在膳食上做文章,我便以己之道还施彼身,管教你们难堪。”
……
清来客栈厨房,一个锦衣老者来回踱步,神情颇显苦恼与烦闷,店小厮歪坐长椅心无旁骛地抠脚,给他晃得眼晕,诧异问道:“您老消停消停,谁又惹你生气了?”
掌柜的叫声晦气:“还能有谁,不就是楼上那群婆娘!“
“怎么说?”
掌柜道:“那房里锁着一个丫头,生的弱不禁风,道姑们不知和她有何仇怨,将人圏在屋内整日整夜不予吃食,照这情形下去,过不了两日,客栈又要添上一条冤魂。”
小厮倒没有什么反应:“是非年年有,冤债又不只这一桩。您老也是经过风浪的,知晓江湖人的厉害,管那种闲事做什么。”
他说的在理,掌柜营生几十年,虽是正当行业,迎来送往不乏三教九流,早早见惯了杀人舔血的勾当。尤其是万里大漠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官府都不愿参和,惹毛了那些舞刀弄剑的江湖人士,一言不合,落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下场就不划算了。
但老掌柜年纪大了,心眼也变软了,更不想平白玷污自家生意,对小厮道:“六子,你想个辙,引开那群道姑,咱们给小姑娘送点儿食物上去。”
小厮头也不抬:“道姑们凶神恶煞,我才不去引火烧身。”
掌柜气得胡子撅起,指着他骂:“你个兔崽子,亏老爷我黄粮白面的养你,屁大点用处不顶!算了,看来还是要我老头子亲自出马,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就当给自己积阴德了,日后报到阎王殿也能记上一功。”
平静的晌午,栖霞弟子酒足饭饱,正围坐桌边剔牙,门扉突然洞开,老掌柜莽莽撞撞,几乎是闯进来的。
道姑们诧异望过去:“有事吗?”
掌柜第一眼便看到房里素衣墨发的少女,一颗心直坠谷底,唯见她唇瓣干涸,容光涣散,整张小脸犹如白纸一样冰透。
他恍神的片刻,道姑们已瞧出端倪,连红玉讥笑道:“掌柜的不懂非礼勿视?直勾勾盯着人家女孩子看,可是瞧对了眼,要不把她送你做个小的?”
老掌柜惊觉失态,激出一身冷汗,悻悻收回目光:“仙姑说的哪里话,小可来看看饭菜还否合各位的胃口,我这就告辞,告辞。”
他手忙脚乱退出去,冷不防一个女弟子眼疾手快,擒住他的肩头道:“别急着走嘛,来都来了,想看便看个够。正巧我们有要事外出一趟,不知可否劳烦掌柜的代为看管半个时辰?”
掌柜愣了一愣,指向林雨墨:“仙姑说的是她?”
“自然了。”
老掌柜隐约感觉是个圈套,但人命关天不容推辞,只盼天上掉馅饼,硬着头皮道:“好!我一定给盯得死死的,绝不让她迈出房门半步!”
道姑们离开后,老掌柜亲自端一碗面火急火燎送上来:“姑娘,你一定饿坏了,这是厨房新做好的面,你快吃吧。”
林雨墨神游事外,拢着衣袖没有回应,掌柜不由凑近几步:“姑娘?”
窗外有轻风漾来,几缕青丝漫过纤巧的鼻翼,她犹若未觉,柔丽的身姿只显羸弱静雅,仿佛一株即将随风而逝的蒲苇。她的唇动了,嗓音沙哑清漠,喉咙里如同塞满木炭:“谢谢你,我不想吃。”
掌柜看她十足虚弱的样子,既心疼又不解:“你这孩子,是不是怕道姑们欺负你?放心,她们都走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只管吃,我不会说出去的。”
林雨墨不言语,房间便安静下来。
掌柜左右踱着步伐:“你说你怎这般倔,莫非饿昏了头脑?人是铁饭是钢,慢说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谁纵有通天本事,也不能靠喝风活着。”
他劝不动,急得抓耳挠腮,复咬牙道:“今儿这碗面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别怪老头子撂狠话,我手底下有人,灌也能给你灌下去,介时须不好看了。”
林雨墨遂轻轻笑了:“你怕我死在这儿,脏了你的地方?”
她直白的话语让老掌柜脸色一阵青白不定,将碗往桌上一搁,气急败坏说:“猜不透你们这么年轻人怎么想的,出来闯荡江湖便不拿性命当一回事。我经营数十年,见过被砍死、毒死、吊死的,也有在沙漠边上渴死的,还从未遇过宁肯忍饥挨饿也不肯吃东西的。姑娘如此糟蹋自己,你的父母亲长若晓的,该不知心疼成什么样子!”
他絮絮叨叨没完,林雨墨藏在袖底的双手不由紧了紧:“我吃就是。”
掌柜见她好不容易开窍,立时喜出望外:“这就对了,出门在外难免有个三灾四祸,你身陷囹圄却不知心疼自个儿,还能指望谁……”说到这儿,他的声音便断了。
林雨墨走到桌旁,两手谨慎摸索着,慢慢寻到了碗沿。
老掌柜瞠目结舌:“你的眼睛?”
她不说话,捧起碗浅啜一口,汤水柔滑细腻,入腹却像鸠酒一般灼烧的疼,胃里剧烈抽搐,五脏六腑似乎都跟着翻腾。
栖霞弟子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一脚踢开房门,抱臂冷笑道:“送上嘴边的不吃,偏要躲躲藏藏偷腥,真是上不了台面的下作之人。”
老掌柜骇然失色:“你们……”
水荇劈手夺过林雨墨手里的碗,“啪嗒”摔在地上:“好个不要脸的,人前一套背里一套,原以为你有几分骨气,看来不过如此嘛。想吃是不是,趴在地上舔干净,我可以当作没看见。”
钵碗在脚下摔个粉碎,汤水横流四溢,溅湿了她的群裾与鞋面,林雨墨几不可见地蹙了下眉,却没有任何说辞。
老掌柜额头青筋直跳,再蠢也知道中了她们的计,他心疼那碗面,更痛恨栖霞弟子卑鄙无耻的行径,但怯于道姑们手里有长剑,终究不敢造次,连忙作揖道:“仙姑切莫怪罪这位姑娘,天日怜见,是我自作主张送吃食与她。得罪之处,小老儿给诸位赔礼,但请不要迁怒于她。”
水荇心情甚好,懒得同他计较,斜乜道:“教你看个人,你倒行起善来了,还不快滚。”
老掌柜嘴唇蠕动几下,兀自不知该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