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亮,沈翯估摸着金炎该醒了,便去找他。
金炎见人来了,坐起身拿出早就写好的纸递给沈翯。
“昨日多谢。”
“这有什么?举手之劳罢了。”
金炎静静看向他,也没什么别的动作。
沈翯被他看得不自在,小声慢慢说道:
“我想着,你那住处又小又旧,也就搬来前修了修,下了大雨肯定撑不住......”
金炎见他一副别扭的样子,脸上有了笑意。
“哎,我今早去你原先那个院子看了,果不其然都被雨都打趴下了!不如你就先在这儿歇着,等西院收拾好了你再住那儿?西院清静人少、挨着的就是花园。”
沈翯赶忙又道:
“西院虽不及你住的那处是独院,但胜在大而方便。以后有什么事吩咐下人去做就行,还离演武场近......”也离我的院子近。
后面那句沈翯没敢说出来,默默看着他等待着回应。
金炎过了许久才提笔书写。沈翯看不出金炎的心思,而无声的等待更叫他煎熬。此刻时间计时被打破,沈翯觉得惟有纸上的一笔一划才让他感受到时光流逝。
一种矛盾的心理在沈翯心中形成。他担心金炎回绝,同时又对金炎同意抱有几分期待。伴着纸上的字越来越满,沈翯心中便愈发忐忑。手心慢慢渗出一滴滴汗液,当然随之沁出的还有沈翯化为实质的心烦意乱。
“我来的这些日子,你对我颇有照顾,如今又这样麻烦你,真是让我受宠若惊,更是无以为报了。我从前理解的“同好”也比不过你对我的用心,我在想这样做是不是有些不合咱俩现在的身份?”
金炎很少“长篇大论”,不过每当他如此,那就意味着他认真了。
沈翯直直伫立在床前一字一句默读,然后仔细“咀嚼”金炎到底有何会意。
小时候先生并没有教过如何与同龄人接触,而自己也和村里的那些小孩打打闹闹惯了。长及少年,自己不愿同旁人接触,当然也没有关注的人。
直到遇上金炎,沈翯开始用心对待旁人。
沈翯承认最一开始有一大原因是金炎与老先生间的关系。但是随着交流越发的深入,自己的一举一动更像是真情流露,有时甚至记不起来他是老先生的外孙。
这样的相处方式真的有问题吗?
沈翯不太清楚,毕竟金炎是除了老先生外目前接触最深的人。
对老先生,沈翯更多的是敬畏与慕孺之情。老先生同旁人私交深厚,沈翯并无太多感觉;但若是金炎呢?
沈翯如此一想便觉得无端烦躁,有种私心与危机升起,叫他想要去阻止这种情况发生。若是可能,沈翯想要杜绝他同外人接触,但他又有几分不愿去做。金炎是单独的一位有思想的个体,有自己的想法与社交,自己若是这样,不就是相当于把他圈起来了嘛?这样做和朝中那些豢养男宠的人又有什么两样呢?
他一向鄙视那些在外偷偷豢养男宠的有家室的权臣,觉得他们这样做是玩弄感情、对感情不忠。沈翯认为感情应当是如父母和老先生那般一生对一人负责,也就是话本上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他忘了,在这个时代有三妻四妾才是正常的,反而“一辈子只娶一位”是小众、不入主流的。
沈翯越想脑中就越是混乱,思绪被搅得一团糟。
那自己这些行为在金炎看来就是在向他示好了?
沈翯觉得几分不可置信与好笑,但是意外的没有恼火。
“怎么会,我是把他当弟弟看待,想好好照顾他......”
可就算是弟弟,也终有一天要自立门户、娶妻生子,没有像他这样的。
“说到底,难不成是我心悦于他?还是只是第一次同旁人接触分不清深浅,这才失了分寸?”
沈翯觉得自己需要冷静几天了。
“我长这么大,好不容易遇上个与我交心的,就一心想着自然要好好招待。”
沈翯支支吾吾道。
“这招待的,好似有些过了。”
两人都静下来,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我想同你仔细聊聊,可好?”
沈翯斟酌再三,开口道。
“好。”金炎点点头。
“从小唯有先生对我好,你也知道。先生走后,我便孑然一身了。”
金炎认真听着,默不作声。他手指微微攥起来,心下正做着一番天人斗争。
“其实,你被赐到那座府邸,还是我同官家说的。”
金炎目光晦涩起来,欲言又止。
“我想我大概能懂你当时的处境,与我那时差不多。古人云:‘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想这世上应该没有能与我志同道合的人了,可现在偏偏你出现了。”
沈翯喘口气儿,又道:
“咱们虽然相处时间不算长,但我对你一见如故,便不时会做出些逾矩的举动。既然你觉得不自在,我便不好再干些什么......就让我帮你把那住处修好吧,可否?”
沈翯说完,欠身以示歉意,不做停留便走出了房。
房中唯留金炎一人。
他细细的推敲着刚才的那一番话,心想他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却与我交心做甚。
他又想到,昨晚见到沈翯,一瞬的惊愕过后竟是喜悦,心中便摇摆不定。
......
金炎趁下午沈翯操练手下时悄悄去探望了一眼。
见他直着腰板、意气风发的模样,金炎心中洋溢几分欢愉。意识到这点,他面色深沉下来,缓步走回西院,一个人坐在庭院的小树听风细语。
我为什么会变得在意他?是这段时间的“糖衣炮弹”吗?还是自己渴望有人能关心呢?
原先就算是在自家府上,因为口不能言,侍从对自己也多有疏离。
只有父母不信什么邪说,愿意倾注满颗真心。而现在,沈翯隐隐有成为第三个关心自己的人的趋势。
那,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真心呢?
金炎自认看人一看一个准,比如老首领虽然面上伪装的很好,但是心里一直计划着从他身上尽可能的牟取利益;再比如军营的将士,畏惧是实实在在的,可是私下里却会鄙视自己身上的半个本朝血统......
而在见到沈翯的第一面时,除了嗜血外,他还隐约看到了埋在心底压抑许久的悲伤,如同第一次上战场的自己......
那时娘刚刚过了头七,首领不知喂了什么药,竟叫自己对从前的记忆渐渐模糊。同时,也发现自己有了这一特性,算是副作用吧。
那次,自己吓傻了,见将士们仿佛被操纵般豁出一切拿人命和敌军火拼。自己仿佛被那种氛围所感染,但是守孝三年不许杀生的强烈意志叫他唤起了自己仍存的几分清明,也因此捡回来一条命......
金炎深深的记住了那位与外表不同的将军,等到他找上门来的时候,自己一下子就记起来初见时的模样。不过这时,他心底的悲伤被激动蚕食了一小部分,眼中充斥着异样的兴奋。
金炎觉得奇怪,但见他没有恶意也就放下心来不去细究。
再然后,就是发生在身边的一件件小事。
古人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旁人对自己好,多半是抱有一定目的。可沈翯就是那唯一例外的人,没有目的、仅是一番真心实意。
如果只是一件两件事例那还尚好,但是这几个月来都是如此,如何不叫人动容?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纵使身处黑暗,却向往光明。
毫无疑问,金炎动心了。
......
“要做什么就大胆去做,不要优柔寡断的,成何体统!”
这是金炎母亲曾对他常说的一句话。金母深知自己儿子做事总是举棋不定,从小就亲自教育他。
应该说其母教导有方吧,金炎难得大胆了一日,去见了天子。
直至皇宫,金炎才意识到自己的鲁莽。当时是想着再去找一回首领的,又想到首领已归顺天子,便一鼓气走到了这里。
金炎后悔不已,但是已经有人给天子报了消息,只得硬着头皮站在宫外等候。
“宣金炎觐见。”
金炎深呼口气,而后目光坚定的上了殿。
“除却那次归顺外,朕这还是第一次见你。”
金炎进殿拜了礼,听到天子这么说,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纸递了上去,然后整个人重重跪了下来,双手同额头深深砸在地上,一动不动。
“你胆子倒是大。”
天子皮笑肉不笑,哼哼了几声。
“既然你有意与他,又和朕说这些作甚。金使者,你看朕是会做出那棒打鸳鸯之事的人吗?无须顾虑那事,只要他与朕同心,朕也不舍杀贤!”
......
就在金炎这边忙活的时候,沈翯在另一边也没闲着。
“哟!小沈将军来了!这可是位稀客!刚刚听人来报,以为是玩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