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柏早先为安然安排在陆琮府上。谢府□□出来的人,善静默观察,行事稳妥,可陆琮心思缜密,要博得他的信任,需费不少心。
一路逃亡,侧柏未曾间断给谢元桢报信,大到与谁人谈了何事,小到日食何物,几时醒,几时睡,事无巨细,皆要详述。
在陆琮眼皮子底下盯梢,绝非易事。谢元桢自然不吝啬褒奖:“这趟你办得不错。”
他惜字如金,但也算得上极大的鼓励。侧柏在前头引路,闻言微微侧身朝他,欣然一笑:“承蒙大人赏识委以重任,小的自当尽心竭力。”
倏尔想起方才未见安然身影,斟酌之下探话:“大人见过夫人了,怎的没一道来?是否要小的去请?”
“不必。”他似有十足的把握,“你且放消息出去,说我下榻此处,她必然会来寻。”
安然的性子他是了解的。相依为命这么久,足见情谊深厚,她不会弃陆琮于不顾,更不会连累陈骏受牢狱之苦。
若不是他心软,故意延缓了行程,为她争取疗养的时间,单以寻常的手段,这件事很容易解决,全然不必拖延至今。
穿过沿路的水榭楼台,转眼便到了安然住过的院落。地方不小,又设在僻静处,里外布局规整精美,偌大的宅子内是独一份。
陆琮的确待她不错。
谢元桢环视四周,勾了勾唇角:金屋藏娇?藏的还是他的夫人。笙歌醉眠,花前月下……他得好生想想,要如何清算这笔账。
天底下唯有安然能搓磨他的耐心。演技拙劣就罢了,不明局势,一意孤行,蠢到拿命作赌,险些死在程颐手上。
想到这里,他冷不防心头一颤:她要死了,他许是会疯魔的。他做事一贯专注,没想到对女人也是如此。不遗余力投入了感情,心意之厚重,她却半点都体会不到。
“一路舟车劳顿,大人快请进屋歇息。”
他未置一词,拾级而上。陈府的家仆想跟上去伺候,给他近身的小厮打发了,独拣了两个做粗重活的。
清风明月般的风骨,又是个神仙模样,足矣令人神往。坊间不善的传言皆抛诸脑后,遣回的丫鬟朝紧闭的院门频频回首,渐行渐远。
“顶绝妙的人儿,哪有传闻中的可怕?”
“次辅大人年岁尚轻便得了圣上器重,免不得招人诽议。”
底下人没留心,不知不觉到了前院,议论的话叫赵氏听去。想到丈夫在狱中福祸难料,她怒不可遏,一时没了收敛,咬牙训斥道:“这些个碎嘴皮子,给我拖出去掌嘴!”
几个丫鬟当即伏地求饶,哭喊着“知错了”,赵氏闷哼一声,置若罔闻。
侧柏随后而来,碰巧遇上这一幕。
怨不得赵氏发作。下人絮语,对次辅大人的赞溢之辞偏生戳中了她的痛处,这个节骨眼儿上,再好的耐心也禁不住刺/激。
他手上有要事待办,不便停留,匆匆一揖,正往外去,赵氏瞥见,迎上前来搭话:“连琮儿都能叫你诓骗了去,足见你是个有谋划的。”
侧柏未曾回避,点了点头,“小的有命在身,望老夫人体谅。”
“是受了次辅大人的命?”事关陈家的兴衰,她势必得问个究竟,“他老人家大费周章寻到此处,究竟冲谁来的,可否告知一二?”
“大人有大人的主张,小的不敢妄加揣测,更不便言说。”他面儿上推拒得干净,见赵氏一把年纪为族中劳心劳累,不由得生了恻隐之心。思忖一番,放出一线生机,“老夫人稍安勿躁,待安姑娘回来向大人求过情,此事就算结了。”
赵氏匪夷所思。安然的来历抵不过陆琮的秘密,陈家的生死与她有何干系?
如谢元桢所料,消息放出去没多久,安然果然来寻他了。
外头急风骤雨,她撑着伞杵在门口,手冻得没了知觉,身上也被雨水打湿不少,脸色苍白,略显狼狈。
侧柏在一旁低声提醒:“这风要刮痛人皮肉的,您身体欠佳,还不快快进去。”
安然静默良久,指尖刚触到门又退了回来,“你替我传话吧,要杀要刮,随他定夺。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还请他不要牵累旁人。”
她不知如何面对谢元桢,话说起来悲壮,却透着些无力。
侧柏笑了:“有求于人,需得拿出诚意来。您躲在门后,大人是感受不到的。”说着接过伞,替她推开门。
“吱呀”一声,烛光氤氲,堂内的《百鸟朝凤图》闯入视线,她深吸一口气,踟蹰着举步维艰。
谢元桢在屋西头书案上拟奏,耳边细碎声愈渐清晰,他缓了笔杆儿,稍稍抬眼,只见她藕荷色的裙衫湿了大半,僵硬着身子立在桌案前,几缕发梢贴在皎白脸上,仿若是经了雨的海棠,明媚动人,娇软可欺。
她坠过马,在榻上熬了两个月,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样折腾。他想上前关切,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幸而屋里烧了地龙,能叫她舒适些。
侧柏阖了门,屋里寂静,二人默然相对。她至始至终垂着眉睫,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元桢本就怨气深重,这会儿子愈发难以开解。一别两个月,她就没什么想说的?解释两句也行,总能叫他好受些。
屋里点的沉□□效甚浅,心突突跳着,安然捂着胸口,紧张得近乎要窒息。来时她见到了赵氏。老人家一昔间憔悴了许多,拉着她的手央了又央,那满脸深深浅浅的沟壑,瞧着令人心酸。
她约莫是扫把星下凡,老天饶她一命,又放她出来“祸害苍生”。陈家帮了她许多,她不能恩将仇报,陷他们于不益。横竖祸是她闯的,只要免了其他人的罪责,她死了也甘愿。
侧柏的说得对,求人要有求人的姿态。折返便意味着要接受一切,一味躲避就全无意义了。裙摆两侧的拳头紧紧攥着,她颤颤兢兢道:“大人……”
以往叫夫君,现如今改口唤大人了。这个称谓莫名的生疏,他听着不大顺耳。一夕之间关系变了味儿。即便从前的种种都是假的,他依旧难以割舍,不像她,能撇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