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了笔起身朝她靠近,见她有后退的意思,他驻足沉了沉气,“夫妻一场,还不知姑娘芳名。”
他连这些都查清了?这全然出乎她得意料。这般情境下,他依然持守风度,反倒叫人害怕。
安然隐约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灼灼,无意间背脊浸透了汗,脸上青白相交,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大人……大人知道了?”
等不到他回应,她如实道:“民女唤安然。”
他显然是不信的,言语中有讽刺的意味,“那还真是巧了。”
两世为人皆无甚出息 ,安然知道自己已然没什么信用,凭白占了谢府嫡妻的名份,隐瞒至今,不管有何难言之隐,对谢元桢而言,她是理亏的。她不愿申辩。但不论如何,她有义务将一切全盘托出,才不负他曾经的一番心意。
她仰脸朝他,他眉目疏朗,狭长的眸子深不可测,一眼能窥进她心底。
她被瞧得心虚,堪堪撇开脸,“我没有必要再同你扯谎,信也好,不信也罢,左右是你的事。倘若你愿意,可否再听我多说几句?”
“我听着,你说罢。”不知怎么,一旦靠近她,对外的锋芒都收敛了。
她舒了口气,娓娓道来:“那日城郊遇袭,我负伤晕厥,被错认是身不由己。生了这样一张脸,就算我同你明说,你也不会信的。何况我生来蠢笨,无意陷入你和程颐的周旋,更做不来谋政夺权的勾当,既然两边都得罪不起,不如择一方依附,好过得安稳些。不想,就成了今日的局面……”
曾想依附于他?
她解释了这么多,他只顾抠着字眼儿了,心里一瞬敞亮,蓦然又计较起来,“可你还是同陆琮走了……”
安然吸了吸鼻子,凄恻一笑,“我是假夫人,纸包是不住火的,总不能一辈子装傻充愣。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趁早谋划。你府中探子守得紧,幸得先生相助,否则单凭我一人之力根本出不去。”
他本纠结她与陆琮的字迹有七八分相似,直到侧柏信中提及,她称陆琮一声“先生” ,这才明白其中缘由。
不过之前探查,除了安然,陆琮也曾教授旁人。缘分妙不可言,横竖绕不过安家,此人正是程颐亡故的发妻。
他见微知著,笃定道,“你也是安家人。”
“同族罢了。”
如此就解释得通了。不过同族不同亲,还能长得一般无二的,实在少见。
安然不知他如何作想,能交代的都交代了,只等他发落。
她素来惜命,这回被逼无奈英勇就义,好在依着他们过去的情份,多半是不会被削成人棍丢进乱葬岗的,这点倒令她宽慰不少。
眼下她心如死灰,跪地拖着双膝盖至他跟前,眼眶微红,哽咽道:“我对不住你,横竖我的命不值钱,你想怎么处置都成,还请你放了陈大人,也别追究先生,好不好?”
她骨子里这样卑微,哭腔化成了利刃,狠狠剜在他心上。分明自身难保了,还有闲心替不相干的人说情。然而在他眼里,诛了陈家上下都足以不抵她一人的性命。
谢元桢黯黯,俯下身问:“安然,在你看来,你我谁更聪慧?”
这突如其来得发问让她陷入了深思。不想旁的,她不明白这问题究竟有何意义。天底下有几个能和他相提并论的,她生来缺根筋,就更不必纳入其中了。
一时还止不住抽噎,她皱了皱鼻子:“自然……自然是你更聪慧些。”
尚有自知之明,还有救。他伸手替她拭净了泪,“我要杀你,能有千百种法子。试想,你是如何活到今日的?”
安然摇了摇头,他无奈笑了笑,牵着她的手起身。
他掌心内格外温暖,温暖到叫她忘了自身的处境,她倏尔回神,颇有些难以置信:“你不想杀我了?既是如此,能一并放了陈家,还有……先生么?”她越说调儿越低,说到最后俩字几乎都没了声儿。
陈家暂且不谈,陆琮的心思显而易见,她又待他那样不同,要说全然不介意是不可能的。可谢元桢思忖一番,还是点头同意了。
安然破涕为笑,“那……那我现在可以走了?”
简直得寸进尺!
谢元桢微窒,他待她如何,她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他沉下脸来:“你是我的夫人,我没想让你走。”
她算哪们子的夫人?话都说开了,怎的就不肯放人走了呢?不对啊……掐着日子他也该爱上谢婉了,为何看上去还没苗头?
她面上五光十色,他视而不见,想着她站了许久,恐会累到,便扶着她的腰往罗汉榻上去,又命外头的小厮烧水,备衣衫,煮姜汤。
只怕他心里还有她。安然受宠若惊,霎时间红了脸。她挪远了身子,显得有些抗拒:“我无颜承你的情,你知道我……”
他不想再多生事端,随意扯话安抚她:“你给婉儿设的局还得等你回去解,京中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我得确保谢家上下无虞。一旦你露面,各处疑心都会被打散的。”
这个理由听起来很合理,安然深知朝堂诡谲,他不同她计较,她也不能叫他为难。
言尽于此,再没有推拒的理由了。她点点头,“那我先同你回去。嫡妻的位置我暂且先占着,待你娶婉儿的时候,再‘退位让贤’也不迟。”
说完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古怪的感觉,她不明所以,懵懵懂懂垂下眼睑。
对方半晌没回应,她察觉到异常,侧过脸去看他。谢元桢正琢磨着她的话,眉头拧成了结:“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同你混说?”
他一贯喜怒不显于色,气到骂人还是头一回。意识到自己泄露了天机,安然含糊着讪讪,“下人闲谈,叫我无意听来的。”
横竖迟早的事,照理说他是赖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