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立秋回到家里问于素珍:“你的腿真让狗咬了?昨天回家咋没听你说呢?”
她哈哈笑起来:“哪有的事?腿刺挠,我去挠挠,偏巧手上有红钢笔水染到腿上,我就借题发挥了。呦呦,还知道心疼我了呢。”
都说一物降一物,其实人也是一样。郑敬仁敢和彭校长叫板,和于素珍却只能干鼓气,除了她嘴不饶人,还因为她是女人。男人和女人较劲,只会让他们丢面子,万一惹到极有个性的女人撒起泼来,就愈加残局难收。郑敬仁不傻,不夹起尾巴逃走,还能怎么样?再说他也看出大家的心思开始倾向彭校长,继续“搅歪”下去只会叫他更加不得人心。
虽然彭校长进中心校的事被左副乡长给压下了,但他的工作热情却一点没减,相反更有干劲。新校址那边很快就打好了地基,他要跑工地,又要处理学校里的工作,还得顾家,搞得三头忙。
到一九八六年的八月份,新学校已经建起大框,每每谈及,大家个个喜上眉梢。时隔不久迎来了第二个教师节。彭校长告诉大家说,今年乡政府不再召开全体教师会,明天各校可以自行组织老师们过教师节。大家听到这个消息都很高兴。吴谞文说:“今年就是开大会,我也绝不参加,都快退休的人了,这把年纪还听乡干部在台上瞎贬斥一通,实在憋气。”
“就是呗,说是庆祝教师节,结果搞得老师们像集体受审时的。”杨飞岳接过话说。
“好了,咱不再提那些不愉快的事。荣誉和关怀是国家给的,个人的言论只是个人的问题。从今年起全国都要普及九年义务教育了,那是国家的大政方针,咱们该怎么干还得怎么干,也不能听见蝲蝲蛄叫唤就不种庄稼呀。”彭校长打断了他们的议论。“新来的赵书记在全乡校长会上说,要想提高教师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并不是设立一个教师节,开几个庆祝会,说点儿赞美话就能办到的。”他停顿一下又说,“乡政府既然不再搞那个花架子了,大家看看今年的教师节咱们怎么过才好?”
“这,咋过呀?要啥没啥。”葛向阳说。
“咋过?没啥有没啥的过法,叫花子跳舞,穷欢乐呗。”赵千枝嬉笑道。
“要不咱们就在学校里吃一顿,喝点酒得了。”王尚侨瞅着彭校长说。
彭校长在座位上欠欠身子,爱喝酒的他看来是动心了。
叶立秋瞥一眼王尚侨。他对这句只知道迎合的话感觉没意思。他看着窗外自言自语道:“要是能趁着这个机会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感受一下外面的发展和变化,那该多好啊!”
“听说莫旗那边在江上新建了一条浮桥,咱们明天就去江边转转,看看莫旗浮桥,来个野游吧。”彭校长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大家一致赞同。第二天,彭校长从村民家雇来两辆小四轮拖拉机,拉着全体教师一路扬尘朝江边而去。
九月里天高云淡,日光和煦。在颠簸不停的车斗里,教师们像刚出笼的鸟儿一样,个个欢快的不得了,一路上说说笑笑,比比划划。彭校长,吴谞文和葛向阳都坐在第一辆车后面的拖斗里。说笑中,机车正从一片坟地的边缘经过,吴谞文提到他们的年龄,一报数,属他年龄最大,彭校长排第三。吴谞文打趣地说:“看来咱们三个将来得我先死,彭校长肯定得死在咱们俩后边。”彭校长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围坐在他们身边的教师们,觉得这三个人的话题太怪异,也都跟着笑起来。
车还没到江边,大家就见到了横在江面上的浮桥。宽阔的嫩江水面,因为阳光照射角度的关系,桥南波光粼粼,晃得人眯起眼睛;桥北平缓深沉,水天一色,白云朵朵,上下相映成趣,大兴安岭浑然、沉重的身影衍射到半个江面上;江水像是膨胀得高过岸边。桥上行人稀疏不断,还有人站在南侧护栏里边垂钓,偶尔也有小轿车驶上桥面。下了四轮车拖斗,众人都跟随彭校长提步踏上去。
浮桥的那边是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简称莫旗,又名尼尔基镇。说不清是水的张力引起的,还是人的错觉引起的,站在浮桥上看这个依山傍水的城镇,最初的感觉是它明显低于江面。山城里,新建的高楼列立于街道两旁,人流车辆井然有序,奇怪的是面对这个活动的场景,还能让人产生幽静的感觉。观赏中,吴谞文对大家说:“我有个亲戚住在这里。以前来这儿还能看到老牛拉着木轮大轱辘车慢行在大街上的样子;也有骑着高头大马的达斡尔女子,穿着鲜艳的民族服装,从合抱粗的老树荫下走去;碰巧了还能见到马粪蛋子呢。如今这些可都是亮点了,想看都看不着喽。”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得是那么由衷。
走上浮桥没几步,水鸟们就开始在行人的肩上叫着飞来飞去,好像伸手就能捉到的样子。到浮桥的中间部分,他们全都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像沸水一样翻涌的江心近在咫尺,疾速旋转的水涡,大大小小,一个连着一个,滚动着从脚下的桥边向南流去,看得人直眼晕;胆小的人看了,还会恐惧地联想到江水的深度和掉下去的可怕。这种感觉很刺激,反而容易叫人兴奋起来。叶立秋想跳起来去抓住飞在头上的水鸟,却又害怕地紧紧握住桥边的护栏。
一行人伴着水鸟们亲近似的飞临与鸣叫,边走边看,跨过浮桥来到莫旗街里。他们一伙人进出商店,逛大街,引得一些穿戴着达斡尔民族服饰的人在一旁好奇地观望。为纪念这有意义的一天,彭校长乘兴带领大家到相馆里照了一张六寸黑白集体合影。
在这里,大家各买了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叶立秋有写日记的习惯,他的日记本快用完了,他买了一个崭新的红塑料皮笔记本。三个女教师各买了一条时下流行的颜色鲜丽的纱巾。不知彭校长在哪里买了好多东西,塞了满满一提兜子,叫主任张柏涛拎着。
逛够了,彭校长带领众人从莫旗街里出来,走过浮桥回到嫩江东岸。大家一登岸又马上散开了。彭校长、吴谞文、葛向阳和金怀礼走到江边的一块青色大礁石上坐下来歇脚。
余下的人,有到江边的沙滩上寻找彩石的,有在两米多高的江坎子下面走着看崖上成排的燕子窝的。这儿的燕子窝全是一个个洞穴,状如缩小的石窟。进进出出的燕子都是那种肚皮羽毛白中带灰点子的,有人叫它们山燕子,也有人叫麻燕子,看着比庭院里的红紫色胸脯的家燕子要大一点。这个时节,新孵化出的小燕子也都出飞了。江边燕子多得到处乱飞,看得人眼花缭乱。落在沙滩上的燕子,常是乌压压一片,人走过去,它们会自觉让道,从前面飞起来,再落到后面去,叽叽喳喳嚷个不停。江边的水面上,它们擦出的涟漪大圈套小圈,一圈未平一圈又起。
也有的教师蹲在江边看水中的小鱼。三个女教师都到离江边更远点的江坎子上面去采野菊花了。江坎子上绿色的草丛里开着好多成束的野菊花。这种花的花朵都不大,黄色的花蕊,花瓣白中泛出蓝色的光晕,开得密满枝头,浓香怡人。微风一扫,那婆娑多姿的样子,有情调的男人见了,由不得他不想到自己心爱的女人,踟蹰缓行;心中有爱的女人见了,由不得她不香腮增色,情上心头。
叶立秋先是走在崖下看燕子窝,忽见一个洞里有盘螺旋状的、泛着青光的东西。他搭眼细瞧,原来是一条小蛇。他全身一哆嗦,嘴里喊一声“有蛇”,扭头跑下崖壁。跟在他后面的左林和王尚侨也慌忙磕磕绊绊地跑下去,脚后蹚起一溜溜黄尘。到沙滩上,叶立秋沿着江边往北走,无意间看见前面有个贝克动了一下,待他看清那是一只甲鱼时,甲鱼也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它撬动两下身子,忽然立起甲壳轱辘辘朝江水的方向滚去,中途倒了一次,慌忙爬几步又立起来往前滚,真就是连滚带爬了。随着“啪啦”一声响,甲鱼很快入水了。想不到甲鱼还有这样的逃生绝技,他追到水边,甲鱼早就游没影了。
感受着生命的神奇,望着向南悠忽流动的江水,他想起了孔子的一句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是啊,人的一生多像这汤汤而去的江水呀!它可以流得悄无声息,也可以乘风怒号,流得荡人心魄。和平发展的年代给了自己独掌命运、张扬个性的机会,怎可庸庸碌碌,枉此一生?即使成就不了什么大事业,也该奋起一搏,为这个充满希望的年代增光添彩。一种做个好教师的光荣感和使命感激荡在他的心头。虽然他放弃了走出去的机会,但是他并不希望他的学生也局限在这块巴掌大的地方,继续蒙昧无知下去;只有一代强过一代,站得高看得远,这个国家才能更加兴旺发达,更有好前景,乡野百姓的生活才能跟着水涨船高。
“立秋,一个江水有什么好看的?走,该吃晌午饭了。彭校长在那边请大伙儿聚餐呢。”李彩凤的话打断他的沉思。他转过头来,见她正手里捧着好多枝杈婆娑的野菊花站在他身边。那灿烂的繁花占满她的乳怀,她的笑脸和这些花互映在一起,彼此增色,美不胜收。他一时看直了眼。李彩凤慌乱地把手里的花枝分出一半硬塞过来,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