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郁云老实跟梁京交待,进崇德巷两夜,他两夜没怎么阖眼。
熬鹰般地熬着,“圆圆,我开始有点信你了,信你是如何崩溃的。”
不知道是他滚烫的温度燎到梁京了,还是他的话击中了她,梁京耐力地撑着他压低的身子,眼里不无泪的踪迹,强济精神地口吻,安抚他,“章郁云,你爷爷还在手术台上,你不能倒下来。”
“那你会陪着我嘛?”这是最私密面孔的章先生,他在示弱也在彻底交待自己,交待自己的脆弱与空虚。
章郁云依旧落坐着,梁京原先是蹲下身子,被他猝不及防地一拉近,眼下更像是跪偎在他怀里,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问他,“你知道我生日嘛?”
唔。1997.07.01
章郁云答,他还是看过她简历记住的。
“其实约你看的电影倒没什么非看不可的理由。一来,献礼片;二来,七个故事里,有一篇是讲香港回归的,我就想去看看,因为我这天出生的。接下来我的话,又要惹章先生不快了……”
“你可以不信我的话是否真实存在。但是我很感恩,感恩能再遇到章先生,我第一眼遇到你就有心痛的感觉,如果椅桐和二叔的记忆是真的,那么,章先生于我,何尝不是一种回归。”
“椅桐至死,都是爱二叔的。她是吞二叔的金玉扳指堕楼死的,不是不爱他,是彻底爱不到他了,才心灰意冷放手的。”
“章先生,我和你说这么多,从来没有一刻混淆我和椅桐,她可能是我,但我不是她。错觉或许引导我看到你,但是点点滴滴渗透到我认知里的,是彻彻底底的章郁云。我从来没糊涂呀。”
“我的错。”章郁云彻底拥住梁京,虚弱的气息,重重的酒气,“圆圆,别说了,你罚我罢。”
“不用我罚,你已经这样了。”梁京没好气地埋怨他。
“去看医生?”已经在医院了,不能由着自己难受。病从浅中医,梁京劝说着。
“等爷爷手术下来再说。”章郁云伸手替梁京归顺着耳边的头发,心细的他,居然看出了梁京妆容的不同。
“这里为什么多了颗痣?”说着,就直男地拿手来蹭。
梁京截住他的手指,“是画的。”
画痣干嘛。
泪痣。女生化妆的小心机。
梁京坦白,顺带着讥讽章郁云,“你从前的乐小姐没画过嘛?”
某人病中也不会由人占去上风,“大概也许,我没注意过?”
*
梁京一直陪章郁云待到凌晨两点多,章爷爷的手术这才从观察室里下来了,骨科主任亲自做的手术,目前一切顺利。
章郁云与对方握手言谢,来主任说,章老到底年纪大了,术后感染期不得大意,愈合过程也是个难关,护理将养尤为重要,不能太乐观。
章郁云就此早有打算,他想等爷爷闯过术后感染期,转到专业的疗养院去。那里医疗设备、专业护理都很过硬,他问来主任意见,对方也认同章郁云。
即便是寻常的医患程序,梁京也看得出,章郁云打点了许多人情恩惠,他有社会人的处世章程,很世故也很务实。
送走来主任,他回头看梁京恹恹地,问她在想什么?
“在想这世道如何不艰难,人从来三六九等,看病都是。”九龙医院和市立是出了名的看病难,住院难,可是章家老先生入院,章郁云一下征用了两个VIP病房。
章郁云有点好,就是他不给梁京美梦感,从来教她务实踏地,“医院也得活。”资源闲置,本身就是一种浪费。
他有他的打算。
秦晋赶来的时候,天已经泛鱼肚白。
国庆休假正式开始,但章郁云没休息日。他和秦晋商量着行程调换,爷爷这里可能还有变故,章郁云暂时不能出城,他手头上还有几桩事就得托给秦晋去办。
再者,爷爷住院,公司内部、供应商、合作方、戚友圈里统一封锁消息罢,陆续来探病,徒添工作量。
秦晋质疑最后一点,“家族里的,我怕是拦不住罢。得你自己黑脸来。”
“那你就说章郁云不肯!”
秦晋:……
他们商量着,梁京已经去问过护士了,反正病房征用了,就以章郁云的名义办理住院,他还在发烧,得把热度降下来。
为了解酒气,他一直嚷着要喝茶,梁京也没肯,只肯他喝白开水。
眼下,章某人放弃喝茶了,借着秦晋在的名义,问梁京,“圆圆,给我们泡两杯咖啡罢?”
几分钟后,梁京给秦先生泡了杯意式浓缩,章郁云没有。
后者拿冷眼觑她的偏心,梁京油盐不进道,“或许,你想吃什么我可以给你叫外卖,但是咖啡和茶不行。”
话音将落,当事人还没反应,秦晋先笑了,笑完没事人地端起那杯咖啡嘬饮一口。
章郁云揉揉太阳穴,问秦晋,说到哪了?
……
早上六点,老爷子勉强从麻醉里苏醒过来。章秦二人去床边问候,梁京没有进去,在隔壁房里等,半个小时后,秦晋先出来了。
他要代章郁云去一一跟章家人报备老爷子的术后情况,以及集团内部封锁消息,暂时老爷子不想见任何人,目前入院期间,由郁云伺候就够了。
秦晋走之前,来这个病房跟梁京道别。后者一夜没睡,到底年轻,形容气色毫不打紧的样子,甚者还热络要送秦先生。
其实她是有话和秦晋说,
“秦先生,我知道这么开口,很唐突。但章郁云他、他这几天不能再喝酒了。”梁京知道章郁云有他的矜贵架子要端,管着这么多事,在外人面前轻易示弱不得。
但身体不是机器,不能全由着劳心劳力地转的。
她直觉章郁云信任秦晋,所以,她才想偷偷拜托他几句。
秦晋面上情绪很淡,听清梁京的话,顿了几秒钟,随即领会的神色,“好,知道。”
“我……是在拜托秦先生。”梁京怕对方误会她的意思。
秦晋见她局促,不禁好笑,“嗯?你以为我在听什么,章太太的示下?”
“不是。”梁京脸上即刻烧起来。小猫被踩到尾巴般地炸毛反对。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秦晋给人感觉清冷,但涵养很好,他甚至轻易不叫人难堪,一秒收敛住脸上的情绪,随即,礼貌与梁京说再会。
*
快到午饭点,孙姆妈过来探望。
老爷子那里没进得去,倒是看到郁云靠在病床上打起点滴来,口里当即喊着阿弥陀佛,“你这是把自己也饶进来了啊,作孽的,怎么弄的啊!”
孙姆妈是看着郁云长大的。也照顾章仲英衣食起居几十年了,家里用惯的老保姆,没人把她当佣人,甚者,孙姆妈反过来说几句郁云,后者是不敢还嘴的。
“别嚷。”章郁云怪罪姆妈,你是生怕爷爷听不见是不是。
简单的检查做过,有点肠胃感冒,吃药和点滴,他选了后者,见效快点。
“爷爷还不能吃东西罢?”
孙姆妈把手里的食盒,一一释放出来,“不能吃。我问过护工小哥了,没通气不让吃的。我给他留着汤,看下午情况。犟老头,还没个好脸子呢。”
昨天晚上,爷爷掼到在地上,是孙姆妈头一个发现的,再叫同在家里帮忙的老头子去给爷爷盖件袍子起来,没敢挪动,即刻叫了救护车。
“就这样还记仇呢,觉得出了洋相。”孙姆妈给郁云一边布菜,一边去洗手间投热毛巾给他擦手准备吃饭,“八十多的老头子了,谁稀罕看他呀,哼!”
章郁云胃还疼着呢,饶是如此,也是笑惨了,“我跟你说哦,你可别轻易议论他,他如今脾气大着呢,真要把你辞了,我也保不住你!”
“阿弥陀佛,辞了拉倒。我回乡下种种菜带带孙子,别提多痛快了。”
“这话你常说。”章郁云噎姆妈。
“嗯呐,我要不是看在你妈妈的份上……”孙姆妈是江小姐相中的住家保姆,女东家在的那几年待她尤为地和善,她也是记着章郁云母亲的恩情,又舍不得郁云幼年就丧母。她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我等到你结婚养了小孩就走。
章郁云紧接着歪派她,“养了小孩你更不能走了啊,谁给我们带?”
“这么说,我还得做死在你们章家了。”
“别这么讲。”章郁云学姆妈的老派话,不作兴,“我们养你到老。”
我们。孙姆妈这才听出了腻歪来。
进病房这么久了,她不是没瞧见章郁云边上的姑娘,只是到底在章家做事这么多年,没的也跟着主家学了点眉高眼低,郁云迟迟不介绍,孙姆妈就也矜持地不问对方出处。
从老东家那里听了几嘴,无非就是郁云不肯收心思,又找了个并不中他意的女朋友。
这是章家爷孙的老篇章了,很难翻过去。
孙姆妈细心地端燕窝粥给郁云,后者原封不动地递给身边的姑娘,说眼下还不想吃,你先吃。
再给她们彼此介绍,
“这是孙姆妈,看着我长大的;
这是圆圆,就是小时候荷花池落水的那个圆圆。”
梁家的孩子。
孙姆妈着实有点意外,但到底自己是个外人,怎么着也得给郁云些颜面。她也看得出来,这祖宗头子在有意维护自己的人。
梁小姐不卑不亢地喊了她一声,声音不算大,但足以叫人听清的态度,“孙姆妈。”
再就不肯接章郁云殷勤转赠的粥,他们早上吃得少,没病的人陪着忌口的人吃了点清粥,眼下
她劝章郁云,不难受就吃点有营养的,身子才盯得住。
“我待会回家吃。”
“要回去哦?”章某人挑眉问。
有旁人在,梁京多少矜持点,“嗯,我要回去洗澡换衣服,看看奶奶。她还不知道这里的情况,”
“我能告诉奶奶嘛,章爷爷这样,奶奶知道了,一定要过来探望的。”可是章郁云说过,一概不许探病。
“嗯。说吧,你奶奶要过来看,爷爷不敢拒之门外的。”章郁云当着孙姆妈的面,内涵起长辈。
他才饮了半碗汤,那头,消息总归有漏风的。
病房特护来传话,章老先生有访客。是章仲英微时一起打拼的老伙计并老股东,章郁云随即要从病床上下来,他叫护士给他拔针。
消炎止呕的药才滴了一半,看得出来,章郁云其实是强打精神,他胃口足以说明问题。
孙姆妈不肯他这样,“你就叫人打发了呗,就说你爷爷还不能见客。”
“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天大地大,不如自己的脸面大,那几个老骨头都到门口了,他好意思请人家回去。”
左右累郁云两盏茶的时间罢了。
这也是他今早要秦晋封锁消息的缘故,累不着别人,只会累他,他知道。
章郁云穿好鞋子,系正领带,来套梁京手上的外套时,梁京声音低低地,“你待会叫护士做个滞留针吧,这样如果有访客,先封针,人走了再继续挂。”
“你去跟护士说。”章郁云伸手来揽梁京的肩,二人当着孙姆妈的面儿女情长,好不点眼,梁京有意挣脱,某人就越来劲,唇在她耳边,“还回这里吗?”
他晚上可能不能回崇德巷那里了,他问梁京,你晚上住哪?“你奶奶那儿?”
“圆圆,还是跟着我罢,你不在,我可能会睡不着。”
梁京狠狠在他外裳之下的腰上掐了把,你住嘴罢!
某人忍着不吃痛,面上淡淡地,恢复寻常说话的声调,“回去睡会儿再来,我还等着你的字帖的。”
语毕,他松开了梁京,扣妥西服的第一粒纽扣,关照孙姆妈,吃食撤了罢,他不吃了,“回头,圆圆再带东西给我。晚上只用给爷爷准备点流食,我们……可能回老宅吃。”
章郁云交待完,就去爷爷病房会客了。
留孙姆妈与梁京不尴不尬地相望着,圆圆,又是一个圆圆。
世事都从一个巧字里来的?
*
梁京回到奶奶住处,告知了章爷爷的情况。
到底是老相识,奶奶恳切地问,掼得严不严重呀,什么时候的事?
“我说你放假了,也没个回来的动静呢?”
“就章郁云自己见了,我没见,怕惹章爷爷不快。”梁京老实交待。
奶奶说教圆圆多思多虑,十足地小家子气,“你人都在那了,不露面,让郁云怎么想?让章家人怎么想?哦,到底自己没底气,连见人家家长都不敢。”
“可是章爷爷本来就不满意我,我贸然出现,气他出个什么好歹来……”梁京实在如奶奶所言,多思多虑了。
“我教出来的姑娘不允许这么掣肘感。生老病死面前,就该有敬畏心。你大大方方提出,想看看章爷爷,如果他章仲英不肯那是他活回头了,我们得做到没理叫人家挑。”
“是。”梁京乖乖受教,“我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去。”
“那,Elaine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奶奶顿了顿神思,“缓几天吧。你因着郁云的缘故,去而不露面会叫人说闲话的。我和你章爷爷是老相识,他这人有他的顽固。我等他缓上几天,恢复点精神体面,我再去看他。你就这么和郁云说。”
“嗯。”
梁京再拜托陈妈,问家里有什么可以吃的,“章郁云接连几天应酬,事赶事,他没得休息,熬坏了胃。我答应带点东西给他吃的。”
陈妈说家里有现成的南瓜小米粥,奶奶不肯,说南瓜本来就寡胃。
她叫陈妈现在就用砂锅熬点米粥,稀稀点,剁点山药泥里面。
其余就贴几张葱油饼,肠胃感冒的人,不能吃重油,稍微咸口些,也提胃口。
*
梁京快速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
等陈妈的山药粥的空档,她帮奶奶干起家务来。Elaine每次晒被单、床单,都要抻得一个痕迹看不出来那种。
院子晾绳处,风和秋阳,烘得鼻息间全是洗衣液荡涤完后的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