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梁京天天打电话给奶奶,眼下祖孙俩皆在眼前了,梁京还是认真问奶奶,“Elaine,你这几天过得习惯嘛?”
圆圆不在她身边。
章郁云说奶奶是穆桂英,没错了。“想也知道不习惯,总觉得圆圆还没回来,不能睡。”
“可是,人总有这一步的。即便我活到一百岁,我也是要遵循圆圆总要有自己的日子的。”
正如沈韵之当年飞离父辈的庇护,一个道理。
“圆圆,看来,你回那里,进展地还不算糟糕?”
“嗯。”
“看得出来,”奶奶迅速地接上了圆圆的话,“预料中的事。”
奶奶说,叫人放心也是一种社会能力。郁云就有这种能力,有这样的结果,其余是什么走向,已经不重要了。
“章仲英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没把这长孙养歪了。”
“圆圆,你一天天好起来,活起来,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开心。”奶奶说起丧气话,人活到最后,了无牵挂是最大的饶恕。
“Elaine!”
奶奶替圆圆拉着被单的一角,由后者去在晒绳上缓缓展开,抻平皱褶,“不打紧,人年纪大了,早点交待这些,不至于最后没福气地一声不响去。”
奶奶说,她不同梁家那头的人说。只和圆圆说,圆圆跟她时间最长。也只有圆圆最懂她,将来她也像章仲英这样,摔得半身不遂,或是一时醒不来了,能不让她遭罪,就别遭罪了。
她想齐齐整整地走,不想浑不像样地去。
“你爷爷心目中的小沈,是受不得一点丑的一个人。”
风好像有一秒钟是停止的。梁京听不到耳边有任何动静,她手里潮湿的被单才被她抻直,又被她揉皱了,因为Elaine认真极了。
她说,圆圆,这个交待就当我养你二十来年,你最后回报我一回罢。
奶奶知道,梁家那头,但凡她出个好歹,孝子贤孙地,总要忙活一阵。也不是不领他们的情,而是没必要了,真到回不了头的地步,她缺个清醒的人来执行她的遗嘱。
别一味地只为了留住她一口气去强济什么,干干净净齐齐整整地让她走,她就心满意足了。
“Elaine,我不要和你说话。”梁京由着被单一角是皱的,拣起地上的塑料盆,泼掉里面的水,“你总是这么认真,叫我才开始的生机,没得盼头。”
“盼什么?”
“盼你可以看着我更好,盼我可以回报你更多。”
梁京说,章郁云都可以对着家里帮忙的姆妈说,养她到老。
“Elaine,你明明知道你对我的意义!”
祖母,升格形式上的“母亲”,没大没小的忘年闺蜜,共同抵挡二十年漫漫岁月的亲人。
“不说了,不说了。”Elaine眼见着圆圆眼泪要掉的样子,连忙打住,她也知道这么郑重和圆圆交待后事,是个多残酷的现实。
明明今天是个再好不过的晒晴日。
梁京在家里一直待到下午三点,接过陈妈的保温盒,要再去医院。临走前,她和奶奶说,“明天或者后天,我回来住好嘛?”
“你忙你的。不必特为回来一趟,像点卯一样。”
陈妈拆穿,“才不是。圆圆,你如果得空,就回来陪陪你奶奶,她早几天就要我准备你爱吃的水菱角了。剥了一大碗,准备烧汤给你吃的。”
老小姐难得骄矜起来,“哪是特为她,我们不能吃啊。”
“就是特为我,我知道!”
梁京冲Elaine撇撇嘴,说着,拿自己的侧脸去亲昵地触碰后者。小时候她经常这么做,大些了,人的情感理智了,反而退去了最该的爱意表达:
喜欢,就要切实地叫你感受到。
*
梁京拎着最质朴的不锈钢保温盒,到达章郁云所在病房门口时,隐约听见里面有多个声音起起落落。
她正犹豫要不要待会进去,里面有人开门出来。
是方秘书。她会面梁京,很友好端正的态度,告诉后者,“章先生在开会。”
“哦,那我待会进去。”
“快结束了。”方秘书看见梁京手里提着的保温盒,“梁小姐进去吧,他正好有借口,赶里面几个男人走。”
梁京:“……”
方秘书这才补充,桐城分厂的几个高层,借着章董住院的契机,来探病也来牢骚项目阻力呢。
老男人话密起来,比女人还噜苏。
方秘书鼓动梁京,太太外交,隔山打牛。“你进去殷勤劝章先生吃饭,里面几个,马上就识趣地要走了。”
于是乎,梁京一半心疼人一半心疼粥,就真得硬着头皮进去了。
套房里有辟专门的会客室,梁京温文地站在门口,拿手叩门,示意打断一下,她没一上来就提粥的事,而是问章郁云,“滞留针种了嘛?”
书案前的章先生乖乖答:“还没。”
“那上午那半袋消炎药白费了?”梁京说,“你得用完医生开的药啊!”
有人唱,有人就慧黠地和起来。章郁云:“哦。”
边上落座的三个中年男人齐刷刷:什么情况?
这是章总的……什么人?!
好骄矜的口气。比秘书要强硬点,比情人又刻板些。
门口的人转身要走,章郁云喊她,“你去哪?”
“找护士重给你配药,种针呀,今天的药用完。”车轱辘girl也有派得上用偿的时候。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桐城分厂那边都传章先生的家务事:他太太很不好相处。人漂亮,性子冷,还也是干我们这行的,够章先生喝几壶的。
梁京喊来护士给章郁云种滞留针,房间里逗留的几个男人早没影了。因为章先生当着他们的面,吃起葱油饼来,铁锅烙的饼,油香油香的。
方秘书笑话老板,是真给你饿惨了嘛,章郁云的清贵架子呢,都散板了。
“对付没眼力见的人,还真不能要脸。”章郁云问梁京,“饼是奶奶给我烙的?”
“她要陈妈这么弄的,粥也是,要你能吃就多吃点。还有,她过几天再来看章爷爷,考虑爷爷精神面貌不好。”
“唔,老太太总是每一步都想得很通透。”
“Elaine批评我了,批评我没有第一时间探望章爷爷。”
“你要见嘛?”果然,如奶奶所料。章郁云不是不肯梁京见,而是顾及着她的情绪,没强求她。
梁京点点头。于情于理,抛开章郁云,她也该看看章爷爷。
章郁云的左手面上,滞留软针挑进血管里,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倒是听清梁京的话,他不乐意了,“你抛不开我了,梁圆圆。”
续上上午的剂量,章郁云一边输液,一边吃梁京带过来的粥,再一边和方秘书交待了几件急办的项目,全是资金出入的。
他把自己的人名章交给了方秘书,“你和秦晋商量着办,我这里明天去公司,晚上晏云说来替我的。”
方秘书:“好。你悠着点。”
晚上六点,孙姆妈过来给老爷子送汤水的时候,梁京由章郁云领着见了章仲英。
床上的老人,伤在髋关节,这个年纪挨这样的刀子苦,连翻身都难,梁京能听见老人细碎的哼吟声。
这全然不是素日里儒雅、掷地有声的章爷爷。
章郁云挨近病床边坐着,声音在爷爷耳畔,试图告诉他,爷爷,圆圆来看你了。
章仲英重重出了口粗气。人到底伤了元气,不到半日前,梁京还和Elaine争辩,争辩为什么好好地总要说丧气话。
看着往日如山一般地屹立在众人眼前的章老,訇然狼狈地倒下,梁京才意识到,奶奶求得的齐整体面是什么意思。
如果可以选,章仲英自然不愿意在一个小辈面前,这么站不起来。
爷爷始终没说话,章郁云伸手拉梁京上前,“你喊他一声,他现在是老小孩呢,要哄?”章郁云自然知道爷爷清醒得很,疼归疼,老爷子一点不糊涂。
他这是怪郁云自作主张,乃至,逼宫到他病榻前了。认不认我也把人带过来了。
章仲英不会为难别人家的孩子,他只气郁云这样擅专、蛮横。
梁京真真喊了一声,依旧从前很有分寸的称呼,不逾矩半分,“章爷爷。”
床上的人不理会边上的二人。章郁云无妨地眉眼安抚梁京,再朝爷爷说话:“反正人家来看过你了,这里面还有梁老太太的意思。”
“您拂人颜面,是您不体面。”
“我们还有事,今晚没人陪了,我也不是铁打的。晏云来替我,你有什么苦冲老二可尽诉。”
“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梁奶奶说,圆圆写一手漂亮的软笔。徐起屾那里,我打算好了。一幅馥孙的怀素《自叙帖》,还有一幅叫圆圆替我捉刀,反正我俩字迹很像。”
直到章郁云与梁京离开病房,章仲英都没说话。
梁京稍微有点吃心,章郁云却没所谓:有时候,没表态才是最大的生机。
*
章家老宅。
章郁云再晚点要见几个本家叔伯兄弟,交待一下爷爷的伤情。今晚他们歇在这里。
梁京说,多少年没碰毛笔,她不行的。
章郁云宽慰她,多少写给我看看呢。再说,少时积累下的童子功,不是那么轻易就散尽的。
“你让我替你捉刀的意义是什么?”
章郁云在和一家银行谈对公信贷。熟悉体制框架的,或是常与银行打交道的,都知道多数银行家都是对公业务出身的。
且这家银行的一把手,时近退休之年,那些长期合作的对应大型、超大型企业都知道,这个时候派个新官来,昭然若揭的局面。
这位徐某人,章郁云打过几次交道。属于一路顺水平蹚,原生家庭就是中产出身,自己成家立业后的生活也是繁花遇锦,妻子属于那种气质妩媚两不误的都市丽人挂,育有一子。这类人,早炼就了无欲则刚的本事,轻易豁不开他的阴暗口子。
酬酢席面上,也是人狠话不多。上回在拂云楼,临时溜出来见梁京那次,章郁云就是差点喝栽在对方手上。
是人总有一两件爱好。徐起屾就是书法爱好者,从他私人款项中划出来的书法字帖购买明细来看,还真是个痴人。
章郁云打算投其所好,送对方几幅相中的字帖。其中就有背临的《自叙帖》,
再有就是拿幅素人的字,请徐起屾品鉴。
章郁云如何会生出这样的意头呢,那日听梁奶奶说,圆圆十二岁就能背临文征明的小楷书,且临地和字帖上起码九成神似。
这话跟香灰一般落在他心上许久,不掸但也轻易不置信。
今日机缘巧合,章郁云想亲眼见见字。
见见,圆圆说的,他俩字迹为何会如此相似的前因后果。
*
爷爷书房里,文房四宝都是现成的。
上好的歙砚磨开的墨香四散开,梁京久久没落笔,一滴墨去到生宣纸上,即刻染出一块铜钱大的斑。
章郁云不去催她,但也静默地撑手看着她,二人挨得很近,近到梁京能轻易把他的呼吸卷进自己的气息里来。
她认真怪罪他,“你分明在为难我。”
“我分明在求救你,圆圆。”
梁京不得不诚实告诉他,“我脑子里暂时只有一首诗在打转。”
章郁云满不在意这些细节,“写给我看看。”
梁京最后落笔的依旧是小楷。
苍劲有力的蝇头小楷,她十二岁那年写过好多,有幅字帖还被老师点名夸赞传阅,甚至想送她去参赛。
但那幅字被奶奶烧了,不久后,梁京也离开了S城。
《题金陵渡》
唐·张祜
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
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
最后一笔提锋,尤为地漂亮。
梁京搁笔时,很成竹潇洒。
墨在宣纸上还没彻底的干,搁笔的人问,可以嘛?
章郁云直觉这诗有出处,或者该是有故事。
这一次梁京学乖了点,“也许你并不想听。就当我格外中意这首罢。”
*
槛窗外远远天边挂着弯弓月,书房里捎进些合欢花的味道。墙角香几上摆着盆君子兰,阔绿叶片叠出,中间吐出了红花,失魂落魄去睇它,像一条绿油油的蛇,在吐鲜红的蛇信子。
院子里,爷爷养得那条德牧犬,因为老主人迟迟不回来,连歇息都不肯,一味地狂吠。
章郁云用手背上还有滞留针的手来捞梁京的脸,她说得没错,就当她格外中意这首,
正如他格外中意这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