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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烟将满十岁的那年,冬天很冷,她的病已彻底好了,可以在屋子里玩雪。
母亲却大病一场,之后再没能彻底好起来。
其实墨烟知道,自从母亲带着自己到京城投奔王爷,她就病了。她得的是心病。母亲一直都像是有心事,像是怀着重重的一块石头,而到了这京城王府,这块石头越发重、越发尖锐,终于让母亲溃败下来。
墨烟和母亲在这个王府里虽不愁吃穿,但却也受尽了冷眼。
母亲不是王爷的妻,甚至都不是妾,从没有行过门礼。墨烟更是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地儿冒出来的私生女,压根未入宗人府名册。且说是“私生”,谁又知道究竟是不是王爷的亲生女儿?若非父女眉眼真有几分相似,恐怕王爷自己都要百般犹疑。
墨烟那时候太小了,什么都不懂,她知道母亲难过,也知道父亲难过。
可是她爱母亲却无法让她高兴,她知道父亲为难,但也同样深深恨他:是因为这个男人,母亲才会孤苦伶仃,是因为这个男人,母亲才会患上心病。
墨烟总想着,既然自己的病好了,就该回杭城去,那儿才是她和母亲的家。
可是后来,王府的嫡女嘲弄她时说漏了嘴,让墨烟知道原来为了治自己的病,王爷花费了上万雪花银,母亲开个小药铺,几辈子也还不清。
母亲病逝前,迷迷糊糊与她说了很多话。
牵着她的手,好像很舍不得。
但是母亲说的话很疯癫。她虽然是个静静的女子,死也是温温柔柔的,但那次她静静说出的话让墨烟不知所措。
“我不该生下你,不该养你……更错的,是不该在你六岁得了病的时候非要救你。”
母亲握着她的手,很暖和,很温柔。
“你那时候就该去死,就该去死的……我非要留你……我为何就是如此执迷不悟——因为你是他的骨肉,我爱他,所以也爱你。没有你,我不知道怎么爱他了……他太高了,太高了。当年他在这儿,在我面前展扇一笑,我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公子。可他却是皇子,一纸诏令便回了京城……”
母亲恍惚间,以为自己身在江南。
墨烟落了一滴眼泪,但更多的是困惑。
自己不配吗?
她顾不上母亲的悲喜。她在想,自己不配活着?自己不配缩在母亲怀里撒娇,自己不配在母亲的柔荑指点下择药、习武,自己不配来京城吃那名贵的丹药,自己不配在母亲被大夫人欺侮时出头,自己不配陪在母亲身边?
但是等到王爷来看母亲了,母亲却又说:“大人,您一定要对墨烟好,一定要对她好。她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骨肉、唯一的心血,我看她比看我自己更重。”
“簪娘……你真不愿意再叫我的名字了?”
母亲好似看不到他、听不到他似的,这个男人难得的温言软语于她而言仿佛都不再重要了——哪怕不过半刻钟前,她还紧握着墨烟的手,讲述他们少时的依恋:
“王爷,我知道我不该带着墨烟来,给您和夫人添了这样的麻烦……待我下到黄泉,求您将墨烟送到东郊李通老先生那儿去,他会好好照顾墨烟的……”
“我会好好照顾她。”男人说。
“不,不,别让她留在这个地方。”她的母亲流着泪,精神却最后一次振作起来,“墨烟她永远做不成您府里的大小姐,难道她可以是一个锦衣绣服的大家闺秀,难道您以后准备给她说一门皇亲贵胄的高楣亲事吗?她永远不可能,您的府邸也容不了她,您是知道的。”
墨烟哭得浑身发疼。她舍不得母亲。她恨自己无能。
那男人也落了眼泪。
母亲气若游丝,坚持托付:“倒不如让她走吧。只要您还会偶尔记起我、惦着她,这便足够了——我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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