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定时分,月色皎洁,清辉斜照,斑驳的雪花石膏回廊诉说着岁月的痕迹。街上行人很少,偶有一两户人家灯火未熄,安静的不忍打扰。“我竟不知玄境火神原是爱茶之人。”她的眼睛像极了深海里的夜明珠,明亮的不忍逼视。“只为等一人归罢了。”往昔历历在目,因她一句话引出了头,仿佛决了堤的河水。
水澈微怔,她极力控制自己不去陷入旭天提到的那个或许有他的过去,但这稀稀碎碎的痛感从何而来?“走了。”旭天停下脚步,回身系紧了她肩上的鹤氅,反手握住她。“缱陌爱茶,今日所用为缱陌珍藏的爱品,百年间,我便与他饮茶解闷,时间久了,自然懂得了些。”五百年,一半思念如潮狂饮酒,一半清醒饮茶消解酒。别人看来,那或许是惬意的生活,可他却用了好久好久来度日度己。到最后,到底是度日还是渡他自己,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旭天自怀里取出那只碧如苍穹韘形佩,从中引色,幻化出一条茜色绂带,系在水澈的腰环上,自然地垂下,触及之时,绂带褪为天青色,与衣袍很是相衬。
旭天重新附上她已有些凉的手,紧紧包裹着。宽大的街道上,藏满了心事。
月华生明月,夜风欲还休,夜色如浓稠的墨砚,深沉的化不开。不知无声走了多久,已回到叶掌柜名下产业所在之处—茗舍。
走上前,推开门却是与外面截然不同的一番光景,屋内灯火通明,淡淡的檀木香充斥在身旁,镂空的雕花窗桕中射入斑斑点点细碎的月光,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柜台上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账簿单号,并数十方宝砚,充满着一股潇洒风雅的书卷气。
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一面彩绘漆案美轮美奂,三展屏风分立三处,隽永着别样风采: 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竹影参差,苔痕浓谈;花如金桂,味芬气馥。脉脉斜晖中,青山隐隐,流水悠悠,薄薄的雾气满上屋檐,牵藤引蔓,绿窗油壁。如此巧妙地格局,精致的设计,真真应了那句“六曲连环接翠帷”。
只觉忽有一处茶香浓郁,寻到一处角落里,七座高脚木展俨然出现在眼前。中间一座最为高挑,依次向两边逐渐降低高度,除中间一座,其余六座上皆放置一个精致的木盒,茶香便是从此处溢出。周遭一尘不染,高展,木盒亦是用上好的木料制成,看得出主人是十分用心的。
不少平民布衣或是经商路过的人在此歇脚,围坐在桌前有说有笑的聊着一路上的见闻。店小二在人群中往来穿梭,身形矫健。各种茶香、酒香碰撞在一起,醉了月光。
叶掌柜同客人聊的正兴起,瞧见他们进来,立刻拜别了人家赶过来,“徐天公子与黎澈姑娘这一日可是逛了许多去处啊?”见识了茗舍的装潢,才知叶掌柜此人定不简单,应是与韩夫人同为“茶痴”。“您不必照拂我们,我二人休息片刻就好。”水澈对他甚是敬重,虽是区区凡人,却在他身上找到了久违的亲近感,这是与她的父神不曾有过的感觉,温暖,安心。
旭天亦是感受到水澈对叶掌柜的亲近,这神似亲情的力量果真神奇。“我们去了您所说的茶花会,果然不同凡响。”人间能有如此清净悠远之地,可与玄境媲美一番,着实令人惊叹。“想必二位定大展拳脚。”叶掌柜引他们在一处落座,“泡一盏茶,诵两句诗,听一弦曲,饮两杯酒。”旭天坐在桌旁,撷起刚端上来的茶,轻抿一丝清香,虽不及桃夭,却也是清新爽口的。
初次见面便知他二人温文尔雅,才华横溢,没想到竟得韩夫人赏识。“公子才情,叶某佩服。”水澈叶不知为何他懂得如此多人间的诗词歌赋,归途中本想询问,谁知提到了两人都不想提及的过去,一个苍白无力,一个满目疮痍,也就由此中断。
旭天看出水澈的疑惑,“我早于你来到人间,自然知晓的更多。”旭天传密语给她,水澈收回目光,低头注视杯中舒卷的叶片,原以为他是尾随而来,竟误会他了。旭天本为神火,记忆超群,寻常一眼已胜过人间学子寒窗苦读,计些词句更是不在话下。
茗舍中人并没有因为旭天与水澈的到来而停留驻足,“叶掌柜,结账啦!”一个衣着华丽的商贾高声唤人,似有什么要紧事待解决。“好,马上来。”叶掌柜站起身,店中小二的确都各自忙碌,“二位,房间在二层左拐第三间,我已找人收拾利索,叶某先去忙,失陪了,请自便。”叶掌柜拱手离开,去招呼客人。“走吧。”旭天推开茶盏,转身欲走。“去哪?”水澈拽住他的衣袖,迈出的步子骤然顿住。“我累了,”旭天反手抓住她纤细的手腕,“要休息。”不由分说,结果一如从前。
到了楼上,景致亦是别样。门栏窗,皆是细雕新鲜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廊道的屋梁上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在尽头处,更有一个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紫檀架上放着一株典雅明快的洋桔梗花,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
横栏下一片旖旎之景,假山,小池,碧色荷藕,粉色水莲。不时有店小二穿过,脚步声却极轻,谈话声也极轻。其中羊肠小径连接石洞,只见佳木茏葱, 槿篱竹牖,奇花闪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花绣槛,皆隐于山。树杪之间,俯而视之,则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沿,石桥三港,兽面衔吐.自楼上俯瞰,别有一番大观。
推门而入,古琴立在角落,铜镜置在木制的梳妆台上,精致的雕工,稀有的木质。榻边便是小窗,不时飘来一阵紫檀香,幽静美好,满屋子都是那么清新闲适。繁复华美的云罗绸如水色荡漾的铺于床上,绵软软的,好似躺在上面便会陷下去。帘钩上挂着小小的香囊,散着淡淡的菊香。
屋内只有一张床,叶掌柜先前认为他们是一对夫妻,如此安排也不为过。“这里只有一张床。”水澈环顾四周,只这一处休息的地方,与他过度接触终是不妥,便想着再找叶掌柜要一个房间。
旭天侧身把水澈抵在门上,让她无处可逃。熟悉的脸在眼前不断放大,可她眼底却不起波澜,就连旭天也好奇,究竟有什么能让她为之动容。“澈儿的意思是要与我同床共枕,大被同眠了?”幽深的眼瞳闪过一丝玩味,嘴角掩不住的笑意。即使知道她不是此意,逗弄她一番也着实有趣。
水澈用双臂支开一道狭小的缝隙,当初身有灵力的她尚且不敌,更何况如今灵力被封。旭天的鼻息喷薄在她的脖颈间,一下一下。“你知道我所说何意。”水澈侧过脸,极力抵住他不断迫近的距离。
到了现在,她依旧不慌张,静若处子。两人相距咫尺,“若我偏不知呢?”旭天靠前一寸,与她的耳郭相触,水澈目光游离,本是相杀的仇敌,怎可安然共处?可她却不知,唯有相爱,才会相杀。
水澈自是挣脱不开,索性不再理会,或许他觉得无趣便放开自己了。旭天似要看透她的心思,移步换影,来到云罗绸铺就的床上,钳住她的双手,“这样,可还能镇定?”这个不知所措却倔强地不肯低头求饶的丫头,就算失了记忆,可性格还如从前那般。“放开我。”这句话是她近日来最常说的,奈何每次都不好使。
到了此种境地,她仍旧面不改色,仿佛这天地之间真无一物可令她喜悲。如此冰冷地声音让人觉得如坠冰川,被妄丹裹住的心恐一时难以融化。
旭天不回应也不放手,片刻,他环住水澈的腰际,将她重新揽入怀中,来自旭天的温度将她包裹。“让我抱一会儿。”此刻他没有之前的强势,这样苍白脆弱的语气更像是请求。他仿佛回到从前,美好的不愿走出来。乌黑的睫毛遮住眼底流露的感情,太久了,实在是太久了,久到他已经忘记上一次拥有她是何时。
原来他阒无人声的时候是这个样子,宛如一个孩童,安静的不像话。靠着他的肩膀,似乎可以感受到他的心跳,很温暖,很踏实。他仿佛生来如同璀璨耀眼的夏日炽阳,不凋不败,妖冶如火。
到底是什么样的过去能使他念念不忘,亦或是那段记忆里有谁值得他如此怅惘。思绪渐散,双目朦胧,时张时合,睫毛忽闪……
黛绿的荷叶蜷曲又舒展,遮蔽了细细流水。结实的莲蓬已经俏皮地探出头,浮天绿意如新纱惹人怜,稚嫩的桃花落满了青石路。这一夜,不知风中发生了多少故事。紫檀架上那株洋桔梗花又结出了新的花苞,只是迟迟不肯绽放,不知究竟是在等何人呢?
屋内一人缓缓睁开双眸,墨色晕染开来,倒映着一个绝色的佳人。她斜靠着旭天肩膀,熟睡时仍抹不掉眉眼间聚拢的云雾般的灵力。洁白细腻的皮肤光滑如玉,唇瓣微微翘起,掩去平日里的清冷孤傲。虽是掌管水灵的神,却怎的也染上了这水的性子,不肯驻足停留,不给一丝笑容。
指尖轻抚过她的发丝,柔柔顺顺,眉如新月,羽睫轻颤,隐透晨光,灵动星眸轻闭。朱唇不点而赤,柳眉不描而黛。他们都看到了彼此最恬静的一面。
瞧着这张熟悉的脸,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感情,与她的接触的确加剧了内心的渴望和对水澈的守护。他甚至怀疑自己爱上的是这个有同样面孔的另一个具有水澈一切能力的载体,若即若离,忽近忽远。
轻抚贴在她嘴边的几缕青丝,她抿了抿嘴,蝴蝶微憩般的睫毛轻轻抖动,继而露出明亮澄澈的墨蓝色双眸,闪着晦明变化的光,慵懒的神情像极了假寐的猫。
待她回过神,与旭天流光交汇,一个平静如水,一个炽热似火。“抱歉,你可以叫醒我的。”水澈脱离他的臂膀,语气还算镇定。“舍不得。”岑薄的唇显着几分锋利,如墨一般的眸子噙着一丝浅淡温脉的笑意,低沉而冷清的声音充满诱惑。
对视片刻,旭天移开目光,绕过她,去了楼下。总觉得他和之前不一样了,水澈自嘲一番,他的以前,她又何曾参与,又有什么资格评判他的喜怒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