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水族人向来直爽,一副无羁洒脱的模样,实则内心却格外热忱,一旦选定一人便是一生难忘。圣神姐姐不同寻常女子,哥哥既然能俘获芳心,千万别让圣神姐姐跑了。
童心未泯的声音犹在耳畔,他轻轻摇了摇头,唇角笑意未褪。“走了。”明晃晃的赤色绸带飞扬在空中,他扬着手,头也不回。
“哥哥再见!”
......
再见南嘉时,她正在一颗绿柳下与几个孩童说笑,见水澈来,便弯腰对幼童说了什么,他们嬉闹着跑开。这是她们初相遇的地方,就是在这里,水澈救下南嘉,从此互为知己。
两相对望,是阔别许久的欣喜。她时常觉得,南嘉比她更合适做水族圣神,少羁绊,少牵挂,少平生愁事。
她在花枝叠影间笑得明媚动人,一双秋水明眸下几片晶亮的鳞。水澈远隔重重海浪与她相望,有人消失于世,有人恒久存留于世间,有谁一如初见。
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一个如霜雪冷冽骄傲,一个如木锦灿烂热忱,像极了分化两地的存在。但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彼此交心,无须高山流水,亦成知音。
她仿佛见到那个在瀿瀷湍流中救下她的绝尘女子,冷静从容,看似冷漠如冰,实则思虑周全,不愿伤害一人。“火神。”旭天的存在感太强,无法忽视,南嘉向他微微颔首示意,想必这位便是令她家圣神心有困虑的人了。“水澈,你们怎么来南海了?”尽管许久未见,说起话来却丝毫不觉生分。
海风卷起细沙,入了眼,生生涩涩。“记不记得我曾问你关于我五百年前的事?”奈何双耳不闻窗外事,当年的事一点儿也不知情,就连其他各族也是纷纷闭口不提。“怎么了?”上一次水澈只是浅浅一提,有意回避,这一次却是要展开这个话题。“我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需龙颉之鳞入药,试着恢复记忆。”那些事情哪有说起来或听起来这样简单,风轻云淡,却不得不拿出来曝晒一番,在心里积淀久了,会引发更大的哀伤吧。
南嘉觉得仿佛又巨浪拍在身上,冲撞进身体里,一时难以思量。“怎会,不知自己的过去?”她隐世了太久,外面的一切都似逝水东流,置身事外。如今事关水澈这莫大的事,她也全然不知了。
指尖生凉,面色依旧沉静,心里不住地翻起潮水般的凄怆。“我曾被孚涯主神申岸重伤,服下妄丹之后,记忆全失。”短短数句涵盖了她历尽的沧桑,可是怎会如此轻描淡写,如今再提,揭开伤疤,还是隐隐作痛。旭天暗暗握了她的手,掌心传来的温热令她莫名安心。旭天确实没想到,水澈在上一次来到南海时便已经关注这件事。原来她也是心有期待的。
南嘉心头涌上一股浓烈的酸涩,说得轻巧,听着轻巧,若当真如此轻巧,那便好了。“龙颉是上古恶龙,先水神将其斩杀于南海海沟,龙身尽散,不料其邪气四溢,使海沟族狂化嗜血,被一并镇于海沟底部,现下由星纪看守。”那几个孩子尚在玩闹追逐,她这边心思婉转,兀自成霜。
这好好往事旧尘,岂是一两句说的清的?终究是,望断行云无觅处,觉来何处放思量。
南嘉,原谅我不能以实情相告,我有我的无奈,这一份独苦,由我自己来尝可以了。
海沟族受龙颉邪气侵扰而狂化,被先水神镇压于海沟,万年来无风无浪,星纪自羽化成龙后便孤守海沟。本该翱翔天际的龙却甘愿在南海一隅滞留。
话说,这条银龙与一尾鲛人也是有些故事的。
沿水廊前行,海水愈发暗沉,光线触及不到,再往下些,已无阼阶可走,只好在南嘉带领下任由身体下沉。海底沟沟壑壑,昏暗无比,静谧无声,倒有几分阴森之气,与浅滩迥然不同,无生机,少生气。
“呃--”一只四目三鳍的怪鱼突然冒出,在水澈身侧两米处狂吼,赤红的双目瞲睁。
“嚎--”南嘉一道三分灵力的水柱便将它恐吓离开,没入黑暗。“虽是看着可怕,但常年居海底,早已退化,并无杀伤力,火神大可放心。”虽然深海光线尽无,看不到南嘉是何表情,但从她的语气里感受不到一丝危险,甚至还有些调笑。
隐隐雀跃的红光逐渐隐下去,旭天将手背在身后,但另一只手仍是紧紧握着水澈纤瘦无骨的手,生怕她走丢。寂静昏黑的海底,有一人展颜而笑,不知他是否看到。
水澈引一束蓝色流光置于掌心,可映三人方顷之地。“往前便是海沟族聚居之地,我们会在那里见到星纪,说不定他会知道些什么。”说起星纪,大概是南嘉心底的一丝柔软吧,这条上进努力,不问世事的龙儿曾救她一命,虽说掺杂太多刻意,太多偶然,太多我以为和想当然。
御水前行数百里,略有黯淡微光,星星点点。长明火嵌入礁石,经海水阻隔,其光亮也大大折损。近了些,才发觉那片巨礁不仅是长明火在发光,还有些许鳞片,银白映目。那些鳞片忽然动起来,搅动了最近的两簇火。原本反着火光的鳞片暗下去,却有其他鳞片亮起来,一条银鳞长龙赫然出现,旋即化为人身,踏水而来。
南嘉嫣然一笑,走上前去,即便一片昏暗,也未阻她半步,想来是轻车熟路了。“星纪。”她每次来都会先唤他名字。
他站在巨礁之前,未做声也未移动一步,他曾看过霓虹初现,看过落霞满天,却都比不过眼前人俊目流眄,樱唇含笑。“你可是我的熟客了,这两位是...”星纪化了人形,一袭月白衣袍,白衣萧索,墨发尽束于脑后,长若流水的发丝轻轻浮动。“我族圣神与玄境火神。”他似是笃定了,笑容和掬,却不会令人心生反感。
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世间虺蛟无数,由此修炼而来的龙倒是屈指可数。“不错,我们有事请教。”果然是遨游天际的龙,只一眼便认出了他。“里面请吧,我必知无不言。”乱石堆砌,西墙暗冷,星纪侧开身子,让出通往巨礁内部的道路。“多谢。”旭天向他微微颔首,迎着浅浅的光,他看清了星纪的样貌。
人形化的极其完整,就连最难隐去的龙角都被他化去,可见的肌肤无一处龙鳞覆盖,许是银龙的缘故,他的皮肤洁白胜雪,眉清目秀。
旭天暗暗叹息,有原形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哪像他们五人,原形不过是聊无趣味的元素精魄,无法像鸟儿一样轻啄羽毛,像灵兽一样舔舐翎羽。他们一旦变回原形,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空空的飘荡。待寻到时机,定要捉一只灵兽给水澈作伴,这样也好过他们不在时,一个人索然无味。
礁壁上凿了大大小小的方洞,各置一簇长明火,两侧俱是礁石修成的简单坐具和一处床具,在这方壁之后,便是狂化的海沟族。“不知圣神与火神想知道些什么?”深海海沟简陋无比,无光无影,无茶无座,星纪没有丝毫歉意,亦不觉有任何不妥,他们也没有怪罪之意。“龙颉之鳞。”水澈甚是喜爱他直来直往,不拘小节,不惺惺作态的性子。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啊。
星纪本非诞生在南海,而是后来居之,那时他不过一只小小的虺,为遇知己红颜,修炼千年化龙。更早以前的事,他不是知道的最多的。说来也真是惭愧,修行的动力竟是如此另类。“龙颉之鳞?先水神斩杀龙颉之时,却有龙鳞脱落,传言鳛鱼吞食龙鳞,游往无尽藏海,但它具体在哪,无人知晓。”当年的只言片语只能组成这些,更多的都被冲散在时间的洪流里了。
水澈望着那处厚重的石壁断礁,煞气浓郁。“海沟族并非一个种族,只因染了龙颉邪气被镇压于此,其中多数尚未修炼出人形。”星纪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处断壁只出现一次纰漏,自那以后一直安稳如常。这也是为何千万年来海沟无异象的原因,他们即便凶猛,但无法冲破封印,眼下更是有星纪看管。但他本该遨游天际的龙却甘心守在这一方枯燥无味又不知何时会发生危险的死海。
世间无辜可怜之人甚多,尽其一生也无法全部救赎,但见死不救她断断做不出,何况这是她水族的同胞,是她圣水神的使命。
她忽然想起了缱陌,那个白衣翩翩的木神,炼丹制药的高手。“他们会恢复神志的。”悯人之人不自救,大概就是她这样吧。“既然鳛鱼现身无尽藏海,我们便去一探究竟。”只有还燃着一丝希望,他就不会放弃。“无尽藏海地处极北,且鳛鱼吞下龙颉之鳞,难保不会狂化,我与你们同去。”水澈过去的一千年她未参与,已是遗憾,如今又怎能袖手旁观?
沉海万余年,他沉默寡言,空对海浪已成日常,偶尔南嘉得空便会来同他讲岸上趣事,以解乏味。有时他也会暂离海沟,陪南嘉信步海岸,观远山轻烟袅袅,听海上潮起潮落。南嘉去无尽藏海,他怎会让她孤往?
她哪里看不出星纪所想,只是她相护之心不亚于星纪。“星纪,你留在这里,帮我看好南海。”长明火晃动不止,映她眼角鳞片熠熠生辉。
泱泱众生不抵你分毫,从此再不是了无牵挂的清风,也有了一触即痛的逆鳞。“好,我等你。”一双黑曜石般的双瞳波光潋滟,不管世事如何,不管人心叵测,只要你说,我便听,只要你吩咐,我便去做。
三人惊鸿而去,红衣似火,清冷如霜,炽热比曦。
“南嘉,其实你可以...”
“水澈。”
她见到水澈眸心闪了一闪,犹如夜幕里的冰珠划过雪白的一道光。
无所谓前路通往何方,心之所向,无问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