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观鼻鼻观心,赶到榻前,低眉顺目地应了声。
季沧笙将一杯水递了过来,白瓷杯上的每一根手指都勾着隐约的青色血管,生得匀称又细嫩。
花不语连忙把水接过,再抬眼的时候,季沧笙已经背对着他侧躺下了。
壶里的水是折花一直保着温的,此时稍稍泛了些凉,却还没冷透。入口微甜,带着回甘,一路滑进肚子里,将体内燥热的火给彻底熄灭了。
他看着季沧笙的背影,薄薄的衣衫搭在骨头架子上一般,像刚开不久却病恹恹的花。
入夏之后天气闷得厉害,空气里有快下雨时候的水味,这边山头低,自然是有些热的。花不语见季沧笙没睡着,便摸了把扇子出来轻轻地扇起了风。
这扇子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丢进储物袋的,浸着股微甜的腊梅味儿,似乎已经过时好几个版本了。
悠悠摇着,安静得只剩下风的声音。
“……”季沧笙似乎憋了很久,长长呼了一口气,又坐了起来,往榻上拍了拍,“上来。”
这不过是会客主位用的长榻,榻上的方桌被搬到一旁,倒是足够供人躺着休息,可若是要睡两个人,就不是有点挤的问题了。
“弟子……打坐便好。”花不语将眼神飘向一旁。
季沧笙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师父的话都不听了?”
“不是……”少年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慌张什么,但却将胸腔之中那莫名的沉重感给冲淡了许多。
季沧笙见说不动,起身便要下床,吓得花不语连忙走过去,略有些哄到:“我就上来……”
他说的底气不足,总觉着有些奇怪,又找不到缘由。
花不语轻手轻脚地爬上去,窄窄一方木榻登时变得拥挤,往后一寸便是罗汉榻边缘,柔软的垫子给他一种随时会整个人滑下去的错觉。
“睡吧。”偏偏季沧笙毫无知觉,只靠着雕花背板侧着卧下了。
看着闭目养神的某人,花不语头一次觉得压力好大。他为什么会和季沧笙对面而眠?!
花不语咬牙躺下,半个肩都在卧榻外面,想着大不了撑一晚上或者待会儿滚下去,他这么大了也摔不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拦了过来。
花不语:“……”
这人睡觉怎么还动手动脚的!
花不语被季沧笙捞着侧了个身,原本有些习惯的丁香味便浓郁起来,将他自己也笼了进去。
今年夏天到的迟,花也还没开多少,所以花不语还没分到刚做出来的熏香,不过这丁香的味道比前段日子的茉莉淡了许多,倒是将夏日的燥热催淡不少。
“清心诀。”季沧笙依旧闭目,只淡淡吐出几个字。花不语心中咯噔一下,仿佛什么秘密被看透,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难道季沧笙发现了什么?
确实,在见到师尊的时候,自己的情绪波动有些明显,但他一直待在角落,季沧笙怎么会注意到?
花不语整个人都有些僵硬,若是被看出什么端倪来……
“不用自责。”季沧笙依旧闭着双眼,“错不在你。”
那种抽走呼吸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搭在身侧的手一抖,薄薄的蚕丝衾搭到了花不语腰上:“你师叔话是重了点,这不该成为你的心结。若是记性不好,就先把法则三章十六节背一遍。”
花不语只觉得空气稀薄,他缓缓地深吸一口气,才回到:“是。”
天元法则三章十六节。
只讲了一件事。
放下。
人若是太过拘泥已经发生的事,即便不至止步不前,也会在将来的道路上留下一道坎。
积少成多,心结久酿成心魔,很容易误入歧途,限制修为。
花不语指尖紧了紧,慢慢将祖训背出,然后在心中一遍一遍吟唱清心诀,了断三千烦恼丝。
既来之则安之,若是放不下前世种种,怎么修炼超越前世的自己,又怎么阻止季沧笙呢。
花不语曾以为沈释是被季沧笙所杀,可现在,他又不太相信了。因为直到最后,花不语也没在尸阵找到人,而沈释确实在去找季沧笙之后,就再没了半点消息。
上一世……究竟发生了什么?
少年睁开眼睛,看着眼前面容青涩稚嫩的人,相处八年,即便隐藏再好,一个人的本性还是会从秋毫之中显露,花不语却怎么也想象不出,重生至今的季沧笙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他从来没有如此动摇过,甚至怀疑起来,前一世究竟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还是一场梦。
似乎是感受到了面前人的焦虑,季沧笙伸出手,安抚似的,在花不语背上轻而缓慢地拍起来,仿佛在哄闹觉小孩子。他神色带了些疲惫,显然是困了,连眼皮子都懒得掀开,却反过来安慰……
花不语闭上眼睛不愿再想,随着心结一并放下的,还有名为仇恨的东西。
如果有什么终究无法避免。
他想。
就算把季沧笙绑着关起来,也不会让他走向那一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