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看着自己手下歪歪斜斜的字迹,阿斗苦笑着丢下笔,原本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心思,那天被藤宜贞短短几句话全都挑了回来。一时间,浓浓的自我厌弃感又一次涌上心头,自己到底凭什么享受如今的一切?先生的爱护,臣下的忠诚,自己,哪个都不配。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霍弋走进阿斗的房间,行礼毕,看着一直神情恍惚的阿斗,也没敢打扰,目光落在阿斗面前的字纸上,许久,叹息一声,眼看阿斗已经被惊动,连忙低下头,“臣惊扰主公,当治死罪。只是,前尘往事,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主公还想这么多做什么。”
“恨过我吗?”阿斗的声音轻到仿佛只是一声叹息,是我轻而易举的毁掉了你们的父辈浴血奋战的结果,是我,亲手毁掉了你们想要为之奉献一切的国家。是,自己是保住了他们的性命,保住了他们的妻儿老小,但,这未必是他们想要的。
“天下乃陛下之天下;百姓,乃陛下之子民;臣,乃陛下之臣子。”霍弋抬眸,看着阿斗涣散的双眼,双手握住阿斗的肩,“陛下有资格对大汉做任何处置,死战也好,投降也罢,都是陛下的决定,臣,奉陛下之命,不敢有违,不敢有怨。”
“是不敢啊,阿弋……”阿斗轻轻摇摇头,他同样不敢再继续追问下去,缩回自己的座椅,双手抱膝,“谢谢你,但是现在,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好吗?”有些心结只能自己解开,有些路程注定只能独行,别人,哪怕是先生,也都帮不了自己。
“臣明白。”霍弋叹息一声,自家主公今生也是皇室子嗣,除了先生之外,还有一个当朝宰相的外公呢。可,他却宁愿在此终老一生,也不愿意回到朝廷哪怕做个闲散王侯。先生才冠古今,也毫不犹豫便放弃了几乎唾手可得的高官厚禄。而大将军更是,这辈子连兵器都没怎么摸过,只有他当年位卑言轻,又曾经请求回援被拒绝,这才算是勉强放过了自己。很多事情啊,谁都知道其中缘由,却是,谁也不敢提。
不知什么时候,大家才能从过去走出来。
“阿斗哥哥!”那个心心念念的声音传过来的时候,阿斗恍惚之间以为自己在做梦。
“看什么呢!什么时候这么呆了!”依依抬手敲了敲阿斗的后脑勺,“怎么,还打算装作不认识我了不成?”
“你怎么逃出来的?不对,你怎么进得了书院的?”阿斗上前几步,扶住差点就要摔倒的依依,紧紧拥入怀中,恋人带着馨香的发丝萦绕在自己的鼻尖,阿斗深嗅一口,一直萦绕在心头的自厌和惶恐仿佛飞去了云端一般,不得真切,恍惚之间,阿斗以为自己身在天堂。
“我求四哥带我来的,你没看我还穿着下人的打扮吗。”依依脱下外套,发丝扫在阿斗脸上,痒痒的,似乎也扫到了阿斗心尖上,“你不是要去赴刺史的宴吗,我想在你走之前来见见你。”
“幸好你没打算跟我走。”阿斗笑笑,点点依依的鼻尖,就算是被自己宠大的小姑娘,依依也一直都是最体贴自己的人。
“那种不可能的事情,我也不会让你为难。”依依摆摆手,“不过嘛,四哥跟我说州刺史的宴会也有人请了他,我就跟四哥一起走咯,到时候,咱们宴会上见。”
“其他人同意?”藤宜利就在书院,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家小妹打得什么算盘。
“在家人面前,四哥还是一副特别讨厌你的样子,所以大家都觉得就算我们见面也没关系,”依依靠在阿斗怀里,听着阿斗的心跳,“否则,我哪有这么容易就能出来。”
“原来如此。”阿斗点点头,“好,那咱们在宴会上再见。”看着怀里娇美的容颜,阿斗深深叹息一声,真想现在就找根绳子,把她永远留在身边。
“嗯嗯,宴会再见。对了,到时候你得穿我做的那件衣服,知不知道!有人来了!”脚步声响起的时候,依依仿佛做贼一般,一脚跳上树,几下便没了踪影。阿斗看着依依离去的方向,苦笑一声,“依依啊,我说,你能不能通融一下,穿成那个样子,我实在是没办法赴宴啊……”
“主公,您说什么呢?”霍弋站在门口没敢进来,“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
“好。”阿斗走到门口,霍弋打开门,在门口行礼,阿斗微微点点头,“走吧。”
和上次跟着甘刺史微服私访不同,这次好歹是受邀赴宴,诸葛亮准备了马车,到刺史府的时候,刺史甘霖亲自到门口把三人接了进去,颇为亲密地拍拍阿斗的肩,“我说阿禅,好不容易出来一回,可要好好玩玩再回去,要不然就太亏了,你说是不是?”
“承蒙刺史挂念,”阿斗无奈的扒开自家亲舅舅揉到自己头上的手,笑笑,“只是,弟子还有学业在身,恐怕不方便久留。”不知道怎么回事,上次两人分开之后,阿斗虽然很想见甘霖,但现在终于见了甘霖又总下意识想要离他远一点,这种感觉有点类似——小动物的直觉。
“哎呀呀,一两天没什么关系的,你看看你,来这儿都掐着时间才来,不用这么刻苦吧,嗯?”甘霖捏了捏阿斗的脸,阿斗敛起眉目,没有答话。甘霖以为阿斗是默认了,拍拍阿斗的肩,“那就这么说定了,一定要在我的府邸里玩两天,来人,去把夫人请出来,见见贵客。”
阿斗回眸看了一眼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的两人,没有谦虚,这两位可不是贵客吗。不过,“甘刺史,霍太公来了吗?”
“对对对!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甘霖一拍脑袋,“来人,给绍先带路去见见霍太公,让人家父子也好好聚聚!”
“主公,先生。”霍弋询问的目光投向阿斗,阿斗笑笑,“去吧,阿弋,父子至亲,伦常所在,你们也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
“臣明白。”霍弋行了一礼,跟着刺史府的侍人去了自己父亲的住所。
“来来来,阿禅啊,咱们走。”甘霖抓着阿斗的手就往府邸里走。刺史的官舍不小,院子里也种了不少花,虽说没有阿斗那里的一年四季各种鲜花次第开放错落有致的美,但也是颇为赏心悦目。尤其是菊苑里的菊花,一朵一朵金色的花冠连成绵延无际的花海,比起花中之王牡丹,丝毫不显逊色,看阿斗眼中带着赞赏,甘霖显然也对这一片菊花苑很是自得,“明天就在这儿开宴会,怎么样,好看吗?”
“好看。”阿斗笑笑,“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
“离骚啊。”甘霖笑笑,“看来阿禅是馋了,连背诗都背的是吃的,这样,你要是想吃,今天晚上让人采了菊花做点点心给你送去。”
“算了吧,二叔。”阿斗看着这个搭在自己肩头就没松开过的手,笑了笑,“您可是邀人明天来赏菊的,这菊花还没赏,您就先祸害几朵做吃的,明天没花给别人看了,岂不是又要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