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这样,刘某今日前来本是收到了你们大人的请帖,可是到了门前出示了请帖这两人却不让我进去,还说什么大人吩咐了,要交一千钱才可以入内,”刘季一边理着袖口的褶皱,一边慢条斯理的说道:“依刘某看,这完全是这两个下人想要中饱私囊,借此机会捞钱,想张大人最是高风亮节,刚正不阿,清廉节俭,怎么会想到如此荒谬的命令,定是这等见钱眼开,心思龌龊,狗眼看人低的下人们想的法子!”
萧何眉心一跳,见钱眼开、心思龌龊、狗眼看人低,这是在骂自己?毕竟这个法子是自己想的,只是自家那个所谓高风亮节、刚正不阿和清廉节俭的大人也是同意的啊!
知道刘季这个人向来喜欢和一些地痞流氓还有不务正业的人打交道,萧何不愿与他多费口舌,于是直言说道:“刘亭长,许是刚才两个下人没有说清楚,是这样的,有拜帖但是无钱缴纳的也可以进府,只是就只能远远坐在堂下,不能进到正厅花园与其他大人们同桌了。”
本以为刘季会知难而退,谁曾想刘季只略微思忖了一下,见一旁的桌上放着登记宾客官职姓名和缴纳钱数的本子,便走过去,从本子上撕下一页纸来,挥笔刷刷的写下几个字,递给了萧何。
萧何接过来一看,几乎喷出一口血来。
只见纸上挥扬洒脱的写着几个大字:“一万钱!”
萧何看着手上的纸,半晌才咬着牙憋出一句话来:“刘亭长这是何意?”
刘季一脸无辜:“刚才萧主簿不是说了么?要一千钱以上的才可以入正堂,我出一万钱,这下可以进去了吧?”说完,不等萧何做出反应,直接绕过那两个守门的下人,径自跨进了府门。
待萧何反应过来的时候,刘季早已入穿过了府前的假山,正朝着花园主厅走去。
“无赖!”
萧何低咒一声,然后对那两个下人说道:“你们两去看好他,切不可让他在宴席上闹事!”
“诺!”两人领命,急忙匆匆追上去。
萧何捏紧了手上的纸,转身朝后院走去。
张泉和吕文听到下人来报,回禀说人都来的差不多了,便准备动身去前院,不料此时萧何却赶了过来。
“不是让你在前院招呼客人们么?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张泉出声询问。
萧何揖了一礼,然后将手中的纸张递到张泉和吕文面前,说道:“刘季那个无赖,大人你看看,这就是他交的‘一万钱’!”
张泉皱眉接过萧何手中的纸,吕文也好奇的凑过去看,然后哑然失笑:“这个刘季是何人?”
萧何解释道:“此人乃是沛县所管辖的泗水郡的亭长,一向好吃懒做,最是无赖的人!此次大人命人邀请了沛县管辖内的所有大小官员,以往这种宴会这个刘季是不会参加的,只是今日不知道为何,这厮竟然来了,并且还如此不要脸!”
萧何说的义愤填膺,张泉的脸色也不好看,说道:“吩咐下去,将刘季给我轰出去!”
吕文却适时的阻止了他,拿过写着“一万钱”的纸又看了一下,说道:“张公,此人能想到这个法子倒也有几分聪慧,我倒是对此人有些好奇,反正今日的宴会也是图个热闹,不如就随他去吧,我也想会会他!”
见吕文这样说,张泉也不好拂了吕文的面子,只好说道:“算了,今日应该开心才是,多准备一副碗筷而已,张府还供的起。”
“多谢!”
张泉摆摆手:“说谢做什么,好了,咱们该去宴席上了。”
吕文点头应诺,萧何跟在两人身后,朝着宴席的方向走去。
话说刘季进了张府,也不看众人,只径自走到了仅次主位之下的位置,大咧咧朝软垫上一座,然后坦然的端起面前的酒酿喝了起来。
周围的人都停下了交谈声,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其中一人重重的将酒樽放到案几上,怒瞪着刘季,说道:“刘亭长是否许久不参加宴会就忘记了规矩,那个位置怕不是给你坐的吧?”
刘季好整以暇的回望过去,说道:“哦?那你倒是说说,这个位置谁坐比较合适?”
“主位是张大人的,副位当然就是今日的主角吕公了!”
“可是我刚才进门时听这府中的下人说了,今日的座次是按交的贺礼钱数安排的,交的越多就越可以坐到前面,可否有错?”
那人嗤笑一声:“确有此事。可是,以我的了解,刘亭长只怕拿出一百钱都困难吧?哈哈!”
刘季听着那人的嘲讽,也不着恼,微笑道:“可惜让你失望了,我此次贺礼一万钱。”
那人似是噎了一下,随后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一万钱?”
周围的人也发出不可置信的低语声。
被许多人指指点点的嘲笑,刘季不但不觉得窘迫,反而坦然的喝起美酒,吃起面前的瓜果糕点来。
女宾席和男宾席都在同一个花园,只不过中间隔了屏风而已,所以男宾席这边的动静,女宾席也能看到一二。
吕媭剥了一个橘子,说道:“这人还真是不要脸,这样的人也是张伯父的下属么?”
我却不这样觉得,此人在这样的境况下还能如此坦然自若,不动声色,光是这份心智就已经是许多人比不了的了,更何况,我打量了一下他的衣着打扮,的确也不像是能随便就拿出一万钱的人,这其中定有什么隐情是我们不知道的。
男宾席的声音因为刘季的话沉寂了一会,但是瞬间爆发出了更大的讨论声。
“一万钱?这怎么可能!”
“就他这样的人,能拿得出一万钱?”
“难道最近这小子发了?可是没听说啊?”
“说不定是唬人的!”
“不会,若是唬人的,张府的下人怎么可能会放他进来?”
……
人们正对此争论不已的时候,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传进了众人的耳中:“刘亭长的确是给了‘一万钱’。”
众人好奇抬头看去,只见张泉和一个陌生男人走了过来,萧何紧跟在两人身后。刚才出声说话的,正是张泉身边的那个陌生男人。
来的人都是张泉的下属官员,因此见到张泉都起身行礼道:“拜见张大人!”
张泉笑着虚扶了一下:“各位同僚请勿多礼,今日主要是为张某的这位,有过过命交情的大哥吕公接风洗尘,大家吃好了喝尽兴了,就是给张某面子了!”
“多谢张大人。”众人又对张泉行了一礼。
然后又纷纷对吕文拱手行礼:“吕公。”
吕文忙一一还礼回去:“多谢,多谢!”
吕文性格本就开朗热情,博学幽默,加上这些人精看张泉对吕文的态度不一般,为了巴结张泉,对吕文也是极尽附和吹捧,一时间整个园子气氛热络,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吕文端着青铜酒樽,一一将在场的大小官员都敬了一遍,待最后只剩下刘季还未喝时,吕文已经有些微醺了。
刘季并未像其他人那样围着张泉身边溜须拍马,也没有去给吕文敬酒道贺,只是安静的坐在自己的软垫上,嘴角含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注视着在场的人,仔细看去,那笑容中似乎又掺杂着一丝嘲讽。
忽然,感觉身边坐下来一人,刘季侧头看去,却正是刚才被人群围在中心的吕文。
吕文将酒樽举了举,对刘季说道:“不知刘亭长可否赏脸和老朽喝一杯酒?”
刘季笑着拿起桌上的酒樽,将身子侧过去面对着吕文,笑道:“吕公敬的酒,刘某怎敢不喝?”说着,拿酒樽与吕文手中的酒樽轻轻碰了一下。
待看清了刘季的脸之后,吕文差点惊的把酒樽都摔倒了地上。
这个面相!吕文盯着刘季的脸庞,却是越看越心惊。这样的面相,分明是九五之尊之相!然而这样的面相,这样的命格,如今为止竟然只是一个小小的亭长?吕文心中震惊之余,又不免觉得疑惑。
刘季一口喝完了杯中的酒,却见吕文还是呆呆的看着自己,忍不住出声说道:“不知吕公在看什么?可是刘某脸上有脏东西?”
吕文听到刘季的声音才回过神来,忙抬起手中的酒樽,掩饰般将酒一干而尽,才对刘季说道:“刘亭长,等会宴席散后,不知可否留下一会儿?”
刘季不解:“吕公可是有事要与刘某说?”
吕文迫不及待的点头说道:“是十分重要的事情,还请刘亭长务必要答应!”
“可是刘某只是一个小小的亭长,若是吕公有事的话,还是直接与张大人说比较好。”
见刘季似乎想要站起身,吕文忙伸出手来按在刘季的手背上,不由自主的微微收紧,看了看周围,见人们都围在张泉身边,并未注意自己,这才压低了声音,郑重的对刘季说道:“此事只有刘亭长可以帮忙,老朽再次恳请刘亭长应允!”
刘季见吕文这副样子,心里也不免觉得好奇起来,又想想自己这样的人貌似吕文也图不到什么好处,自己倒要看看吕文想要耍什么花样?于是想了想,才松口答应:“好的,刘某应了就是!”
宴席散去,张泉早已喝的酩酊大醉,张氏只好叫了一个丫鬟和自己一起用力搀扶着先行回房去,送别的宾客的事就交由了萧何。
刘季早已和吕文商量好,等散席的时候故意落人一步,这样可以错开所有人的耳目,单独找地方谈话。
吕文先去找了蓉翘,在蓉翘耳边耳语了一番,等蓉翘离去后,才返回花园正厅,见刘季才准备起身告辞,此时园中的宾客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萧何派来监视他的两个下人也不敢催促,只阴沉着脸站在一旁。
吕文走上前去,对那两个下人说道:“辛苦两位了,你们且早些歇息去吧,我会送刘亭长出去的。”
两人面面相觑,又不想再见到刘季的那副嘴脸,索性应了吕文的话,恭敬的揖了一礼:“多谢吕公!”
待两人走后,吕文才避开下人们,将刘季带到了自己房中,因为散席的时候吕文已经想办法让蓉翘告诉吕媪,今晚会有尊贵的客人前来,让吕媪先去几个女儿的房中稍坐,等见完这个客人,会再让下人叫她回房,所以吕媪此时并不在房中。
吕文亲自替刘季倒了一杯清茶,刘季有些受宠若惊,忙起身接过,却也不开口,只等着吕文先说。
吕文喝了一口热茶,肚中的翻腾的酒气才稍稍被压制了一些,舒服的呼出一口气,才看向刘季,借着烛光,吕文再次细细打量了一下刘季的面容,更加确定了自己之前所推算的,这人真有帝王之相!
于是也不绕弯子,直接说道:“刘亭长,不瞒你说,我看人一向准确,以刘亭长的资貌,日后定会有一番大作为的!”
刘季忍不住笑道:“大作为?吕公,我也不瞒吕公,连我的父亲都说我是一个无赖,一个不学无术的流氓,如今我都三十有三了,恐怕只能一辈子做一个亭长了,或者努力一下,兴许还能做上廷尉也说不定,难道吕公说的有所作为就是这个?”
吕文摇头笑道:“刘亭长未免太过小瞧自己了,我说的大作为可不只是一个廷尉而已。兴许还能位列公候,又兴许还能再上一步,万人之上,称霸一方!”
刘季终于收敛了笑容,直视吕文,说道:“吕公,刘某尊称您一声吕公,可是你也不能喝醉了酒就拿我开玩笑吧?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我就当没有听过罢了,告辞!”
说完就要起身,却被吕文一把拉住,认真说道:“如今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推心置腹的问你一句,你觉得依咱们秦国现在的国势和境况,又还能再坚持多久?”
刘季沉默了。
吕文继续说道:“想必你心中也是清楚的。现在已有不少地州的百姓起来起事,只不过势单力孤,加上秦军暴行已久,所以并不能成什么气候。可是万一有一日,大家忍不住严苛的赋税和秦军越来越肆无忌惮的暴行,一起共同起来反抗的时候,凭现在的秦国,又能坚持多久?”
“乱世出枭雄!”吕文见刘季的脸上有所松动,于是继续说道:“在这样的乱世中,只有懦夫才会觉得悲哀和不幸,英雄却往往会在乱世中寻找机会,成全自己!自古以来,多少豪杰都是凭借乱世才杀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难道你刘季真的从心底里愿意一辈子只当一个微不足道的亭长或者廷尉么?”
刘季闻言,久久不能出声,心中震撼不已。自己心底里最隐秘最不可思议的情绪被眼前这个只见了一面的人洞悉,不免觉得心惊,却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悸动。
半晌之后,刘季终于缓缓开口说道:“这世上的男儿,只怕没有哪个是不想建功立业的,只是世道如此,我一个小小的亭长,又能如何?”
吕文拍了拍刘季的肩膀,说道:“若是明珠,又何怕短暂的蒙尘!我今日之言句句出自肺腑,除此之外,今日还有一事想要与你商议。”
刘季此时已经收起了平日纨绔无赖的样子,认真的看着吕文,抱拳说道:“还请吕公明言。”
“我已经询问过旁人,你家中还未娶妻是么?”吕文笑了笑,继续说道:“若是我说我愿将自己的二女儿嫁给你,你可愿意?”
刘季不敢置信的站起身来,以吕家和张泉的关系,若是娶了吕家的女儿,且不说吕家雄厚的财力,光是张泉的支持,也能让人在官路上,至少是在沛县管辖内的官路上青云直上了,这吕公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吕公,”刘季揖了一礼,说道:“今日吕公对季说的话,季很是感动,季也不瞒吕公,季虽未娶亲,可是……可是之前年少不懂事,有过一个情……情人,不仅如此,她还替我生了一个儿子。”
见吕文脸色阴晴不定,刘季急忙说道:“不过季家中确未娶亲,那个女子也不过是烟花之地的女子,父母嫌弃她上不得台面,不允许娶进门,只有儿子抱回家中抚养,除此之外季绝对没有其他女子了!”
吕文的确没有想到还有这件事,看起来刘季做的也十分隐秘,所以竟无人知晓此事。
吕文问道:“那个女子如今还在那花街么?”
刘季看了一眼吕文,有些忐忑道:“并没有。因为她怀着孩子不能接客,所以老鸨就想命人打掉她肚中的孩子,那毕竟是刘家的血脉,虽然我父亲母亲也不喜欢她,可还是准许我将家中的积蓄都拿了去,将她赎身出来,我怜她没有去处,所以又在泗水郡的野郊外盖了一间屋子让她住下。”
看刘季在处理这件事情上,还算是有情有义,况且有了这件事,想必今后女儿嫁过去他才会心有愧疚加倍对她好,更何况以吕家的财力和背后的张泉,刘季行事之前也要先看三分脸面的!
吕文前后思索了一番,最终决定道:“事情我知道了,你肯告诉我,证明你品性还是不错,况且年少时犯错难免,只望你今后能端正做人才是。我认定的事情也不会轻易反悔,你只说愿不愿意吧?”
“愿意!当然愿意!季今后一定好好对待二小姐!”
吕文挑眉:“不需要先回去禀报一下你的双亲么?”
刘季不好意思的说道:“父亲一直恨我没有成家,母亲也成日念叨我,说我底下的几个兄弟和姐妹都已经成家生子,就我还不思进取的整日蹉跎,若是让他们知道我准备好好成亲,他们只怕比我还迫不及待。”
吕文放下心来,微微一笑说道:“那就好,只是婚姻大事还需父母长辈做主才行,你的心意我已经知道了,但你还是得回去告知你的父母,若是他们同意,你便准备好聘礼来下聘吧!”
刘季喜出望外,再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大礼,才告辞而去。
吕媪回了房间,见吕文正准备除去外袍,于是上前帮他解开衣带,褪下外袍后,挂在衣架上,之后沾湿了帕子递给吕文擦脸,看吕文一脸喜色,忍不住好奇的问道:“今日老爷请了哪位客人来?怎么还如此神神秘秘的,连我都打发出去了?”
吕文想了想,还是决定暂时不告诉吕媪,只是自己二女儿那边,明日得找机会透个信儿才行。
吕文擦过脸,将帕子递还给吕媪,笑道:“是有一个好事儿,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
吕媪便也不再多问,扭了帕子挂好,还准备再说些什么,只听见吕文呓语了一句,翻了个身,却是已经沉沉睡去了。